今年七月,小女汪姍姍來澳大利亞快五個月的時候,在一個我帶孩子的周末,她突然遞給我一張小紙片,對我說:“媽媽要你去參加我的家長會。”紙片上寫著姍姍的英文名字,約見的時間下周二上午 10 : 20am ,落款是 Ms. Gundert ,貢德爾女士,她是姍姍三年級班的 Head Teacher ,用中文說,就是班主任的意思。看了這張紙片,我頓時一陣緊張。
說實話,我本人頂頂討厭家長會的。這首先是來自於我自身的經曆,從我小學開始,由於自己在學校裏經常調皮搗蛋,每次家長會對我而言都是一次災難,無論是爸爸去開家長會,還是媽媽去參加,回家後都沒有我的好果子吃,尤其是媽媽開家長會回來,情況嚴重時,還要打人的。所以,我一聽家長會就覺得頭痛;其次,我也挺埋怨姍姍媽媽的,離婚三年了,孩子的撫養權歸她,平日裏也是跟她一起生活的,我隻不過是兩周帶孩子度一個周末而已。但她還是老習慣,一有麻煩就往別人身上推!這不,家長會她就不去。但轉念一想,無論如何,女兒是自己的,就算她在學校表現不好,為此而挨班主任老師的批評,也是我作父親應盡的責任。去就去吧,我倒也不是很在乎開一次家長會,怕就怕自己在班主任老師麵前不會說話,又導致姍姍的各級長輩們的一致批評,這些長輩包括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大姨二姨、舅舅姑姑等一係列的三老四少們在內。
我的擔心不是沒有先例的。兩年前,姍姍六歲的時候,由於我和孩子的媽媽已經離婚,孩子暫時由她的外公外婆帶著,生活在湖南省衡陽地區的一個叫祁東的小城鎮裏。那時候的姍姍已經是個一年級的小學生了,那一年正好我回國工作,過年的時候專程去看望孩子。受她外公外婆委托,帶著姍姍去給她的班主任老師拜年,那天上午,我牽著孩子的小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問姍姍:“你喜歡你的班主任嗎?”姍姍怯生生地說:“我怕她。”我吃了一驚:“為什麽呢?”孩子回答說:“她很凶的。”我立刻不無擔心地問姍姍:“她喜歡你嗎?她凶過你嗎?”孩子搖搖頭、又點點頭,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到了姍姍讀書的小學,見到她的班主任,立刻讓我想起自己讀小學時的環境,灰暗陰沉的教室裏,課桌挨著課桌地擺滿了整個房間,總有上百個座位吧,高高的講台,寬大的黑板。而她的班主任居然就住在教室的隔壁,就在教室的隔壁房間生火做飯,這與我幼年讀書時的班主任一模一樣!孩子就在這樣的環境裏讀書,我感覺到心裏很不是滋味,心裏暗下決心:還是要跟在澳大利亞的姍姍媽媽商量一下,盡快把她接到澳大利亞讀書才好。姍姍的班主任老師是一名 30 多歲的女士,看上去很和藹的樣子,尤其是她知道我從澳大利亞回來,專程過來拜訪,則更是熱情接待。我當然也非常禮貌地感謝了她對孩子的教育,並及時奉上從澳大利亞帶回的小禮物,懇請老師對孩子多多關照。我一邊打量這位班主任老師,一邊心裏想著姍姍說她很凶的話,總覺得有點對不上號。而在我與班主任老師交談的時候,姍姍隻是靜靜地坐在我的懷裏,低頭玩我衣服上的扣子,不敢抬頭看老師。
如果談話就此結束,應該說氣氛還是極其融洽的。但緊接下來的談話就完全轉變了方向。出於禮貌,我向班主任老師問了一下:“姍姍有沒有什麽明顯的缺點?請您指出,我們家長也好配合。”其實,我說這話也不過隻是出於一種簡單的客套,內心並不真的認為:這麽小的孩子能有什麽大的缺點呢?沒想到,班主任立刻很嚴肅地指出:“是的,姍姍確實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寫作業的速度太慢了!有時候,放了學,我還不得不把她留下來,再補寫幾版漢字。”我想,老師的原意應該是表示自己還是嚴格要求學生的,請家長放心,並予以配合。但這話卻把我嚇了一大跳!這麽小的孩子要做這麽多作業?光補寫就要寫幾版漢字,那平常還不知道要寫多少字呢?她才六歲呀!正是需要好好玩耍,享受幸福童年的年齡,寫這麽多漢字做什麽?
此刻,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姍姍,發現孩子正拚命地往我懷裏鑽,女兒怯生生的樣子,深深地震撼了我,不由得一陣心酸。忽然間,一種父親要保護幼小女兒的本能,使我勇氣倍增、奮然而起,立刻對老師說:“您看這個事能不能這樣處理?反正姍姍這孩子也隻是暫時在這裏借讀,一兩年之內就會重返澳大利亞,將來也會生活在那裏。所以,她會多寫一個漢字、或少寫一個漢字,對她將來的生活也不會有多大的影響。今後請不要再留她補寫作業了,放學後就讓她出去玩好了,這是我作為孩子父親的要求,請您多多幫忙!”
如果說,班主任老師的話讓我感到吃驚的話;那麽,反之亦然,我的話讓她的吃驚程度則更甚!她萬萬沒有料到,我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但畢竟我才是孩子的父親,我的要求她是不能拒絕的,所以,隻好喃喃地說:“當然當然。這如果是你們家長的意見的話,我們會尊重的。但您的這個意見,跟孩子的其他家長商量過嗎?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家長。”言外之意,是沒有見過像我這麽不負責任的父親。但我這個父親也隻是相對姍姍而言,隻要她幸福快樂,別人的感受又跟我有什麽相幹呢?所以,我也顧不得征求其他家長們的意見,為了姍姍能在這個小學裏玩得開心一點,也隻能先說為快。
後果當然可想而知,班主任老師肯定不會放過我,很快就把我的原話轉告姍姍的外公外婆等一係列長輩了。我自然承受了很大的批評壓力,甚至有一回,我跟姍姍的外婆通電話的時候,老人家含蓄地指責我說:“孩子的成績下降了,做作業也不那麽認真了,更喜歡玩了。別人說姍姍時,她總是回答說:‘我爸爸說了,不要做那麽多作業,要多玩呢!’”老人話裏話外的意思我是全然明白的,她的心情也能理解。我也很恭謙地向老人陪罪,承認錯誤。但這一切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想到姍姍能擺脫沉重的學習壓力,我受點指責又算什麽呢?好在姍姍媽媽能理解我的做法,我和孩子的媽媽雖然幾乎在所有事情上都南轅北轍、你東我西,唯有在孩子教育這個問題上,兩人的觀點出奇的一致。所以,在這個關鍵時刻,姍姍媽媽支持了我,孩子父母親的一致意見還是把所有的反對聲浪給硬壓了下去,畢竟孩子是我們的。
這是兩年多以前所發生的事情了,現在,姍姍已經是悉尼 ULTIMO 小學三年級的小學生了。我想:參加一次家長會也沒有什麽的,就算說錯話,至少姍姍媽媽也不會像國內的那些長輩們那麽指責我,不過呢,也得預先作點思想準備,萬一姍姍在學校裏犯了點什麽事,我也好替她圓場。此時,我回憶起自己小時候,每次接到開家長會的通知之時,我的那位辣媽媽總是要把我拎到跟前,要我仔細回憶一下,最近在學校裏有沒有幹什麽壞事?隻要是事先交待出來的壞事,哪怕是開家長會的時候被老師點名,回家後也能得到寬大處理,按祖國大陸公安幹部的說法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每當到了這個時候,幼年的我總是拚命回憶,把這段時間幹的壞事,無論大小,全都交待一遍,爭取寬大處理。從上課講小話、做小動作,到打碎學校玻璃,等等等等,凡是能回憶起來的,都會講出來。但結果還是常常挨揍,主要原因是壞事幹得太多了,半年才開一次家長會,一個小孩子哪能記得住那麽多錯誤啊。
現在好了,“山不轉水轉”,輪到自己幹家長的工作了,當然得耍耍威風了。我決定,乘家長會還沒有開,突擊提審一下“小反革命分子汪姍姍”,把當年我老娘教育我那一套拿出來,也過一回做家長的癮。舉目一看,汪姍姍正趴在茶幾上畫畫呢,這小家夥自從到了澳大利亞之後,就越來越沒規矩,尤其是在我這個爸爸麵前,更是無法無天。我決定先給她一個下馬威,便清了清嗓子,很嚴肅地對姍姍說:“汪姍姍,你有大麻煩了!”小姑娘抬頭看了我一下:“什麽大麻煩?”我說:“家長會就要開了,你最近在學校裏幹了什麽壞事,趕緊給我回憶一下,從實招來。免得我從老師那裏得知情況之後,你會很被動的!”這話都是當年老媽教育我的老套路,我曾經聽過 N 遍的,說起來自然是駕輕就熟。想像中的汪姍姍一定會緊張萬分,老實回憶。沒料到,她連頭也不抬,不耐煩地說:“哎呀!你就放心去開家長會吧。 Ms Gundert 天天都表揚我,能有什麽錯呀 ? ”這是姍姍的另外一個變化,自來澳大利亞後,自信心猛漲,可能是真的在學校裏常受表揚,所以,自我感覺一直非常良好。既然她堅持自己沒幹壞事,我也隻能適可而止了。
家長會是以姍姍的班主任單獨約見每一位家長的形式進行的。進入會客室的時候,遇見一位中文翻譯,是校方請來專門為中國家長們做翻譯的,這位翻譯問我,是否需要陪同見班主任?她的國語、粵語都很好,我趕緊禮貌謝絕,表示自己的英文非常流暢,無須幫助。不過心裏就暗暗讚揚校方的工作做得很細致。 Ms Gundert ( 貢德爾女士 ) 是一位非常親切的中年女士,德裔背景,說話速度極快,可能是職業需要,一天之內,她要會見這麽多家長,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她簡單介紹了姍姍來 ULTIMO 小學近半年的表現,給我看了孩子的英文、算術、繪畫、中文的各項學業成績,並將一本姍姍作業的合訂本轉交家長,我一看那作業本上,盡是些表揚的話:“ Very Good ”、“ Well Done ”、“ Great Progress ” ( 非常好、做得好、進步很大 ) 等等。頓時明白姍姍為什麽總是自我陶醉的原因了,原來她真的天天都在受表揚啊!
最後,班主任老師的結論是:姍姍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智力很好,聰明伶俐。並發給我一張獎狀,上麵寫著“ Being Positive ” ( 積極進步獎 ) ,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聽見一句責備孩子的話。眼看 15 分鍾的會麵時間就要結束,老師問我:家長還有什麽意見嗎?我猶豫了片刻,還是禮貌地問了一句:“你認為姍姍有什麽缺點嗎?”貢德爾女士想了一下,說:“由於姍姍還聽不大懂我講的英文,所以,有時候,上課的注意力不夠集中。但這也是合理的,要一個孩子在聽不懂的情況下,還集中注意力 10 分鍾以上,那是不可能的。我們也加強了她的英文聽說能力訓練,她的英文水平可望在下學期明顯地好轉,我很有信心。”
孩子來澳大利亞的第一次家長會就這麽結束了。被班主任老師猛灌了一大堆表揚,手裏拿著姍姍的作業本和獎狀,我有點兒神誌恍惚地走出了校門,抬頭看看藍天白雲,心裏感慨萬千:對比兩年之內這兩次見班主任,究竟是老師不同?是姍姍變了?還是中澳兩國的教育體製實在太不一樣?
2004 年 7 月 21 日寫於 澳大利亞 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