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客棧

臨時客,澳籍華人,職業工程師,曾任“澳洲日報社”社會新聞版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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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呀的故事 (2)

(2006-12-29 01:22:36) 下一個


之五、

那是 2002 4 月底一個陰雨綿綿的清晨,像往常每個早晨一樣,我提前一點時間,在 8 點差 15 分左右開車來到了單位,進行開門、開燈、開電腦、開暖氣等一係列上班前的準備工作。遠遠地就望見喬治呀站在商店的屋簷下躲雨,凍得縮頭縮腦的,不由心生憐意。連忙一邊開門,一邊招呼他進來。店內暖氣一開,溫度還是比外麵高很多的。過了一會兒,熱水器內的水開了後,又給他衝了一杯熱茶,給照例坐在角落裏的喬治呀送了過去。

與往常一樣,大家在 8 點之前,都陸續來到了單位。可與往常不一樣的是:這天早晨的天氣實在是太冷,加上外邊又是刮風、又是下雨的,竟然連一個客戶也沒有,店內突然出現了一段冷場的時間,由於不習慣早上開門時無事可做,大家也就這麽尷尬地坐著。這時候,經理室的門開了,克裏斯走了出來,他看了看大家、看了看外麵、又看了看商店裏麵,也無話可說。我瞟了他一眼:這家夥臉色陰沉,看來心情不佳,像大部分西方人一樣,克裏斯的臉基本上就是他心情的晴雨表。盡管心情不佳,他還是保持著經理的威嚴,在店內踱了幾步,又想了一會兒,就準備轉身回經理室了。就在這個時候,一種怪怪的聲音傳了出來。

聲音是從坐在角落裏的喬治呀那裏傳出來的。是喬治呀喝水時,嘴唇與杯內茶水接觸發出的呱嘰呱嘰聲音,這種聲音在難堪的沉默中,顯得特別地刺耳和響亮,這使得我替喬治呀感到極度的難為情。回想起自己幼年時,如果在吃飯時,喝湯的聲音過響,總會遭到父親的嚴厲斥責,說這種行為極為不雅。而此時此刻的喬治呀正是把這種音響效果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克裏斯終於在返回經理室的前一刻聽到了這個聲音,他又折返回來,仔細地聆聽了一番,這才確信無疑地衝著喬治呀的方向走了幾步,兩眼緊盯著喬治呀。但可憐的喬治呀卻一無所知,仍舊低頭喝水,繼續製造噪音。過了一會兒,喬治呀終於感覺到了一絲異樣,抬頭看見克裏斯正盯著他,便本能地對著克裏斯傻笑一下,企圖以他獨特的方式來表現出對克裏斯的友好。殊不料,他這一愚蠢的舉動正好激怒了克裏斯,盛怒之下的克裏斯對著喬治呀輕蔑而又清晰地吐出一個詞:“ Pig ” ( 豬! )

這話讓我感到極度的震驚!不敢相信它是出自一個有教養的人之口。同時也有一種強烈地被侮辱的感覺!在我的心目中,無論喬治呀的這個行為本身有多麽的不雅,但他畢竟是我邀請來的客人,事先也征得了你克裏斯經理的同意,怎麽能這麽對待人家呢?就算喬治呀的發出的聲音讓人聯想到豬,但他畢竟是個人,他做人的權利和尊嚴還是應該得到尊重的。想到這裏,我下意識地看了喬治呀一眼。這一看倒把我氣壞了!受到侮辱的喬治呀正習慣性地衝著克裏斯點頭哈腰呢,活像個狗漢奸在向日本鬼子獻媚!當下我就悲哀地意識到:可憐的喬治呀是因為一句英文也聽不懂才這麽做的。但對克裏斯這個高傲的家夥來說,這樣的做法隻能讓他更加蔑視喬治呀,於是,克裏斯失去理智,又吐出兩個詞:“ Chinese Pig ” ( 中國豬! )

熱血湧上了我的臉!我一下子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氣勢洶洶地衝到克裏斯麵前,厲聲說:“ You must apologize now ” ( 你必須道歉!立刻道歉! ) 。我的出現讓克裏斯非常吃驚,他剛才罵人時肯定是忘記了旁邊還有一個中國人,所以,當我斜刺裏跳出來的時候,他完全是措手不及。我當時也真是氣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克裏斯扣上一頂種族歧視的帽子再說。我嚴厲指責他是種族主義分子。嚴重侮辱了中國人,必須立刻向喬治呀和我道歉,否則的話,我決不罷休!克裏斯鎮定一下之後,馬上辯解說,他並沒有罵我,更沒有針對中國人的意思。他隻是在罵喬治呀這個人而已,因為他在說“ Pig ”這個詞的時候,用的是單數而不是複數。

狡辯!純粹是狡辯!我立刻用最簡單明快的邏輯三段論證明了我的立論:因為喬治呀是中國人;又因為你罵喬治呀是 Pig ;所以就等於是罵中國人是 Pig 。更何況,你剛才還罵了 Chinese Pig 這樣的詞,鐵證如山,夫複何言!這一連串的機關炮橫掃過去,克裏斯頓時被質問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陡然爆發的激烈爭吵,讓當事人之一的喬治呀驚訝萬分,他的嘴巴張開,形成一個大大的“ O ”字,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倆,仿佛他是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我一急,趕緊用簡單的中文告訴喬治呀:克裏斯罵你是中國豬,我在逼他向你道歉呢!本以為這麽一說,喬治呀也會氣憤無比,我會增加一個同盟軍,卻不料,喬治呀一聽此言,當場嚇得臉色慘白,扔下茶杯就跑了。

喬治呀的怯懦行為,使得本來出於劣勢的克裏斯峰回路轉,大大地助長了克裏斯的囂張氣焰。他指著正在往外跑的喬治呀對我說:“ Look He doesn't care He doesn't care ” ( 看,他不在乎!他不在乎! ) 。我頓時覺得大失麵子,火冒三丈地對克裏斯說:“ He doesn't care I do care ” ( 他不在乎我在乎! ) 。我也是中國人,憑什麽受你的侮辱!克裏斯滿不在乎地拋下一句:“ I am not saying you. So I will not ” ( 我又不是說你,我不會道歉的。 ) 我可真是被他氣壞了!怒火萬丈的我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對克裏斯說:“ I will show you Australia is not South Africa. You will pay for that ” ( 我要讓你看到澳大利亞不是南非,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

聽罷此言,克裏斯臉色微微一怔,但他還是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到了經理室,一天都沒有再出來。

之六、

突如其來地衝突,又突如其來地結束了。當事的兩方,克裏斯和喬治呀轉眼之間都消失了。隻剩下怒氣衝衝的我,還有那些目瞪口呆的同事們。發了一會兒呆,我帶著未消的餘怒問其他同事:“ Who's wrong? ” ( 誰的錯? ) 。他們倒是齊刷刷地指著經理室的方向:“ His wrong ” [ 他, ( 指克裏斯 ) ,的錯 ] 。這麽一說,我還算是略感安慰,澳大利亞人一般來說還是比較有是非觀念的,工人階級們尤其覺悟高,不會盲目地拍上司的馬屁。

穩定了一下情緒之後,我覺得:這事不能就這麽不了了之!不乘此機會給這個種族主義分子一個教訓,就太便宜他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曾教導我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親愛的老娘也曾教育我說:做人要有骨氣,沒事別膽大,事來了別膽小!大道理、小道理都想過一遍之後,我決心采取行動!第一件事當然是找律師,澳大利亞處處都講法律,這事肯定得沿法律途徑,才能徹底解決問題。趕緊把名片簿拿出來一翻,還真就翻出一個姓周的華人律師的名片。幾年前我離婚的時候找他谘詢過,他當時就過分熱心的表示:可以幫助辦理離婚,優惠價,隻收 200 澳元的手續費。後來,我到法院一打聽,離婚案的國家牌價是 38 澳元,很快就謝絕了他的好意!所以,總的說來,這周律師也不是什麽好鳥。但是,他的名片後麵的業務範圍廣告詞倒著實嚇人:留學移民、離婚結婚、工傷賠償、名譽損害、逾期居留、財產繼承,……,雲雲雲雲。一句話,除了拐賣人口之外,沒有他不經營的項目。

我立刻給周律師掛了電話,簡單描述了一下這邊發生的事情,向他進行法律方麵的谘詢:我要求克裏斯道歉的事情是否合理?是否可行?周律師一聽這情況就來了勁頭,當即讚揚了我的做法。並且表示,此事絕對要讓克裏斯吃不了兜著走。道歉,當眾道歉是他的唯一出路;如其不然,就堅決給他好看!我趕緊虛心請教律師:要是克裏斯不買帳,能給他什麽好看?他幫我分析說:首先,克裏斯會因此而丟掉工作,因為容忍種族歧視言論在澳大利亞也是犯罪行為,雇主如果繼續用他,那公司將為此而承受巨額罰款及社會輿論的強烈譴責;其次,如果種族歧視罪名成立,克裏斯可能會為此坐六個月的牢;第三,作為一個新移民,他犯下如此罪行,很可能全家都會被趕回南非去!萬一你的官司真的上了法庭,兩邊一對質,你這邊是要受害者有受害者,要證人有證人,你本人又是新南威爾士州的太平紳士,在政府看來有良好的道德品行;而克裏斯是個新移民,又來自南非那種有種族歧視傳統的國家。這麽一來,法官不判他個鐺鋃入獄才怪呢!與此同時,周律師也沒有忘記為自己兜生意:提醒我打官司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找他做代理律師,他處理此類官司有經驗,穩贏!

周律師這麽振振有詞地一解釋,我頓時感到心花怒放,覺得勝券在握了。但我覺得還是有漏洞:因為以喬治呀這種黑民現狀,要他以受害者的身份來出庭指證克裏斯,可能性還是不太大。按喬治呀在今天這種表現,多半會在開庭之前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把這擔心對律師一說,周律師表示:這無關緊要,你本人雖然是澳大利亞國籍,但也是來自中國,就算沒有喬治呀,你本人也可自稱受害者來指證他。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誰指證他,而在於他是否真的說了這樣種族歧視的話?有無證人?更何況,這事鬧到法庭的可能性很小,很可能對方會迅速道歉,結束爭端。這麽一說,就徹底打消了我的所有顧慮,覺得克裏斯在劫難逃了。

平心而論:克裏斯雖然可惡,但若因為這麽一句話,就要把他整得傾家蕩產,好像也不是我的本意。況且克裏斯平日裏待我也不薄,因此而翻臉是否值得呢?我想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人情事小,失節事大。我跟克裏斯的交情是一回事,他侮辱我們中國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一碼是一碼!還是得讓他當眾道歉,才能收兵。不過呢,孫子兵法雲: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最好還是克裏斯能盡快繳械投降,不要把事情鬧大。考慮到此,我覺得有必要給克裏斯寫封類似於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之類的電子郵件,讓他了解到情況的嚴重性。可轉念一想:這克裏斯一向自高自大慣了,此時寫信給他,他一定會認為是我心虛,不會理睬我的。所以,比較明智的做法還是:先把包圍圈四麵合圍,讓他無路可走,然後再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不遲。

其實說到底,我爭取的也隻是一個說法而已。就像鞏俐老姐姐在秋菊打官司裏麵操著地道的陝西口音說的那樣:俺要的隻是一個說法!

之七、

按照律師的指點,首先我得把這件事情在單位鬧起來,動靜越大越好!我所在的這家空調配件商店當然是不在話下,人人皆知了。但這沒有用,這兒是克裏斯的天下,他是經理,他說了算。得把這事兒鬧到三百公裏之外的總部去,那兒有克裏斯的上級,按照公司法的規定,隻有老板本人才對公司運作出現的任何不妥負全部責任。所以,我決定直接找董事長本人說理去。

於是,我奮筆疾書,把剛才所發生的一幕,盡量實事求是地寫出了全過程。然後,提出了三點要求:

第一,限克裏斯在 24 小時之內,當眾對喬治呀和我道歉!如若不然,不排除我們對克裏斯采取法律行動的可能性;

第二,要求公司方麵對此事明確表態。如果克裏斯這樣的種族歧視言論不受到上級的譴責和製裁的話;那麽,作為一名華裔職員,我理由認為:在本公司工作已經不再有安全感,我將被迫辭職,由此而導致的個人經濟損失得由公司方麵負責;

第三,類似的行為不能再發生在我們的工作場合,公司管理層應對此有明確的規定和態度。

看來人的英文水準跟人的狀態還是有點關係,平日裏寫英文公函時,我總有點磨磨蹭蹭、出點語法錯誤也是常有的事,但今天這麽一篇最後通牒式的公文竟然寫得酣暢淋漓、一氣嗬成!得意之餘,我決定廣為傳播。先是請商店內的同事們幫助修改一下語法,也順便讓他們看看,我準備怎麽收拾克裏斯,也起到一個殺猴給雞們看的反麵效果。然後,給董事長打了個電話,在電話裏簡約描述了一下狀況;接著把電子郵件發給了董事長本人,同時轉發給了總經理、副總經理、空調營業部經理等一大堆人,當然也沒有忘記順便給克裏斯轉發一份;最後,還把此文打印一份,給公司總部發了一份傳真。

電話、電郵、傳真,三箭齊發,看你克裏斯往哪兒逃!

短短兩個小時,就收到了公司董事長本人的回信。也是先電話,再電郵、再傳真的三箭齊回。電郵也是轉發給了一大堆人,順便也轉發給了克裏斯本人一份;傳真的收件人是我和克裏斯。公司的意見也非常簡單明確,也是三點:

第一、公司的一貫政策是:決不能容忍任何種族歧視的言論在本公司存在,任何人有這樣言論都會被視為不被歡迎的人;

第二、公司認為:此事純屬克裏斯·尼克爾森先生的個人行為,與公司無關。公司還認為:此事 100% 是克裏斯的過錯,他理應盡快向受害人當眾道歉;

第三、為公司的名譽計,希望羅伯特·汪先生能以大局為重,不要將此事向社會公開,盡量縮小影響範圍。

董事長的表態,基本上讓我徹底放心了。當然,我汪某人也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家夥。我仔細考慮了一會兒,還是回了一個電話給董事長,大意是:隻要克裏斯能當眾道歉,我這方麵保證不會將事情鬧大,也會勸說喬治呀不把事情捅出去,以免影響公司的聲譽。董事長在表揚我覺悟高的同時,也頗有點擔心:你能保證說服你的朋友不鬧下去嗎?我堅定地說:能保證!心裏暗暗慶幸:幸虧董事長不認識喬治呀,他要是見過喬治呀,決不會問這麽愚蠢的問題。但自始至終我還是留了個心眼,隻是對董事長進行了口頭承諾,沒有留下書麵文字,以免發生意外時,失去進一步交涉的手段。

克裏斯那邊的反應無從了解,因為整整一天,他都沒有邁出經理室一步。他肯定也在思考,尋找更體麵的出路。我也沒有去找他,隻是一如往常地工作,到點就下班走人。

當日不再有話。

(第二部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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