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客棧

臨時客,澳籍華人,職業工程師,曾任“澳洲日報社”社會新聞版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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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呀的故事 (3)

(2006-12-29 01:20:41) 下一個


之八、

當天晚上,我又招來幾位自己的鐵杆哥們兒商議此事。大家在群情激憤的同時,也進行了較為理智的分析,一致認為:現在的狀況肯定是鐵壁合圍了。從單位同事到上級領導,從社會輿論到政府法令,都對克裏斯非常不利。所以,除了在明天早上當眾道歉之外,克裏斯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有些不放心:這些哥們的話當然不無道理,但他們畢竟沒有見過高傲的克裏斯本人,不了解他平日裏的趾高氣揚。所以,我還是說出了自己最擔心的事情,要是他頑抗到底怎麽辦?

怎麽辦?大辦特辦。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然跑掉!大家的意見都非常一致,說出去話潑出去的水,決不能自食其言。明天早上 9 點, 24 小時的最後期限一到,隻要克裏斯不道歉,馬上采取法律行動。一是,請律師出麵,發律師信給克裏斯,準備上法庭;二是,聯係澳洲日報等華文報社,準備把此事在社會上宣揚一番; ( 注:本人以前曾經在該報社擔任過記者,工作過九個月。 ) ;三是,進一步對公司施加強大的壓力,提出辭職,隻要公司方麵有半點庇護克裏斯的意思,這輩子就吃定這家公司,連公司一起告了!

有了董事長本人的表態,公司方麵我倒是不愁。克裏斯這方麵,看來也隻能這麽做最壞的打算了。一位熱心的哥們還馬上開車回家,給我取來了隻有食指那麽大小的微型錄音機。我們又當場進行了錄音效果試驗,爭取把第二天早上克裏斯講的話悄悄地全部錄下來,作為法庭的呈堂證據。如果克裏斯依舊態度強硬的話,那麽,他的話裏麵一定還會有相當多的破綻和證據,錄音下來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是夜,我輾轉難眠,仔細地考慮著每一步細節。特別是明天早上自己要說的話,因為在錄音機裏,盡管克裏斯的話會被錄下來,但與此同時,我自己的話也會被錄下來,作為法庭的證據,這樣一來,我說的話一定要經得起推敲才行。

第二天早上,像往常每一個上班日一樣。我依舊提前 15 分鍾左右,駕車來到了商店,要做一些開門前的準備工作。遠遠地就看見克裏斯的經理座車已經停在商店門口,高大的身影在不安地踱步。我在停車場剛停穩車,就看見克裏斯快步走了過來。我立即暗暗地按下了襯衣口袋裏微型錄音機的錄音鍵,準備認真對待這次談話。剛一下車,克裏斯就焦急地拉著我的手說:“ Robert, I want speak to you privately ” ( 羅伯特,我要跟你私下談談。 ) ,我也點頭表示同意,兩人就站在停車場進行交談。

緊接著,克裏斯說了一大堆的話,他的話跟他的情緒一樣急切。大意是:他為自己昨天的行為感到羞愧,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願意當眾道歉,挽回影響。此外,他還作了一通解釋,首先,他雖然不認為自己是種族主義者,但是思想根源上的確有些傳統的白人至上優越感,尤其又是來自南非那麽一個有種族歧視傳統的國家,受過一些壞的影響;其次,昨天早上,他剛剛與自己的妻子吵了一架,心情特別不好,導致他失去理智地辱罵了喬治呀;還有……,總之,他願意承擔一切責任,做出賠禮道歉。

克裏斯的道歉讓我鬆了口氣,我覺得他的態度是挺誠懇的。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道歉的時候並沒有回避自己有傳統的白人至上優越感問題,並且為此感到了羞愧,盡管這種羞愧中還帶著部分恐懼的色彩。應該說,是澳大利亞健全的法律製度,迫使克裏斯認識到了自己問題的嚴重性,最後才不得不這麽做的。但他坦然地不回避自己思想深處問題的說法,這種誠實磊落的態度,還是贏得了我的尊重。使得本來想幫助他來點靈魂深處革命的我放棄了原來的想法,人家自己都已經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那我還講什麽?隻是可惜了那錄音機,裏麵錄的全是克裏斯道歉的話,當然也就不用再上法庭了。聽完克裏斯的話,我沉默了一會兒,把握了一下分寸。才開口用同樣誠懇的語氣答複他:我相信你道歉的誠意,我本人也願意原諒你,並向你承諾,這件事不至於影響我們的工作和友誼。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這件事情的最後解決,有賴於你對喬治呀的當眾道歉,並取得他的原諒。

聽完我的話,克裏斯立刻握住我的手表示:我知道。但你的態度才是決定性的,喬治呀會聽你的,我能期待你的全力幫助嗎?坦率地說,我本人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家夥,既然克裏斯這麽求我,那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放克裏斯一碼吧!於是,我立刻爽快地表示,一定協助盡快了結此事。得到了我的明確表態之後,克裏斯又提出一個要求:能否將今早商店的開門時間推遲一個小時?讓他就在本店全體員工麵前向喬治呀和我道歉就行了,不要讓客戶看見這一幕,以免影響公司聲譽。再說,昨天他辱罵喬治呀時,也並沒有客戶看見嘛。克裏斯的要求好像合情合理,我也隻能答應。但是這個敗退之中的防守動作,也再次顯示出了這家夥的精明能幹和善於談判。

之九、

把喬治呀從對麵的成衣店裏揪過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喬治呀好像也知道自己惹出了一些是非。所以一反常態,從一大早開始就不見蹤影。我隻好跑到他們的車間裏去找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簡要地跟他談了情況之後,他還是感到害怕,不願意過來接受克裏斯的道歉。雖然我對喬治呀的膽量從來就沒有作過任何過高的估計,但是,他這種毫無自我尊嚴的態度,還是讓我感到非常生氣。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我對他發了脾氣,疾言厲色地指責了他:你這樣做會讓大家都下不來台的!最後,他怕我生氣,隻得磨磨蹭蹭地跟我來到了我們商店裏。

一天前引發衝突的兩方終於再次麵對麵地站住了,在大家的見證下,克裏斯誠懇地向喬治呀道歉了。由於喬治呀一句英文也聽不懂,隻能是克裏斯說一句英文,我翻譯一句中文給喬治呀聽。喬治呀顯然沒有經曆過這種場麵,還是本能地不斷向對方鞠躬,乍看起來,倒像是喬治呀在向克裏斯道歉。而克裏斯對喬治呀的反應也感到有些怪異,於是,他也模仿這對方,也一邊說話、一邊向喬治呀鞠躬,場麵非常滑稽。我雖然非常想笑,但也意識到這是個嚴肅的場合,盡量繃著臉做翻譯。克裏斯對喬治呀說的話,跟前麵對我說的話非常相似,但態度更誠懇一些,語氣也更為緩和輕柔。喬治呀的反應無從得知,自始至終,他要麽木訥地站著,要麽機械地鞠躬,目無表情、一言不發。他的態度把克裏斯也給整糊塗了,隻得加快說話速度,趕緊將話說完。

一切結束之後,我告訴喬治呀:克裏斯已經向你道過歉了,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喬治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間,兩行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眼裏流了下來。這一刻,大家都非常震動,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喬治呀內心深處的震撼!喬治呀無言地淌了一會兒淚,終於開口對我說了四個字:伊是好人!喬治呀這種樸素地情感流露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是在說克裏斯是好人嗎?我沒有聽錯吧?我雖然不會說上海話,但家父就是上海人,在上海話裏,就是的意思。而且,喬治呀在說完話後,還看了克裏斯一眼,意思是非常明確的。乍一聽,喬治呀的話很難理解,但反過來一想:雖然克裏斯有錯,但他也不能算壞人吧?況且他也誠懇地向喬治呀道過歉了,似乎不應該再認為他是壞人了。喬治呀這句話完全是一種人性的自然反應:他原諒克裏斯了。

但克裏斯和其他人都不明白喬治呀講了什麽,就在我琢磨喬治呀這四字真言之真正含義的時候,大家都猛勁追問我,剛才喬治呀究竟講了什麽?大家急切的神情,仿佛喬治呀剛才說出的不是什麽關於道歉話題的話,而是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埋寶藏的地點似的。我又把握了一下中英文的語義,這才斟詞酌句地用英文把喬治呀意思翻出來:“ You can never image how deeply you hurt him. But he do forgive you 這句話用中文說就是:你永遠不能想像你對他的傷害有多麽深,但他的確是原諒你了!聽到這裏,克裏斯鬆了口氣,一切終於落幕。我們商店要開門,喬治呀也要回去上班了。

在我送喬治呀回成衣店的路上,他突然又對我冒出四個字:儂是好人!把我說得一愣。我反問了一下自己:我是好人嗎?好像也不能算是壞人吧?至少不比克裏斯壞,按老喬的觀點:連克裏斯都算好人了,那怎麽地我也得算個大好人吧?在喬治呀的心目中,隻有一個簡單的標準,除了好人,就是壞人,沒有第三條道路可走,那我索性還是把自己歸類到好人類算了。我看著喬治呀,忽然覺得靈感上來了,冒出一句夾生的上海話:喬治呀,儂是拎不清搗漿糊一句話,就把喬治呀給逗樂了!諸位,這句上海話可不是我那上海爹教我的,而是幾年前我租房住時,從上海女房東那兒學來的,她經常罵她老公是:拎不清,就是腦子有點糊塗、做事沒有原則的意思;罵她女兒是:搗漿糊,就是喜歡瞎搗亂、和稀泥的意思。我覺得,此時此刻把兩條都安在喬治呀身上有點神來之筆的味道。

之十、

這一事件的結束也導致了一些我始料不及的後果:僅僅過了兩個星期,克裏斯就主動辭職離開了公司。看來,在這段時間內,他受到了較大的辭職壓力。按原計劃,我順利接替了商店經理的職務。對於克裏斯的離職,我雖然深感遺憾,但應該說是他自己挑起來的事端,隻不過由他自己來承擔後果而已。值得一提的是:克裏斯很快找到了一個更好的工作,在一家國際著名的壓縮機製造公司擔任銷售經理的職務。對此,我是深信不移的:以克裏斯的豐富經驗和管理能力,找到這樣的職位不足為奇。但我和克裏斯之間的友誼,在經曆了這一事件的打擊之後,基本上也就是有名無實了。很快就彼此忘記、不再聯絡了。

倒是總公司的董事長後來在我們商店專門為此事發表了一通演講。演講的主題是:本公司及其下屬的所有商店都不允許再有類似的行為發生。這位董事長 60 來歲,衣著倒是極為講究,長相也是文質彬彬的,但說話卻是滿嘴粗話。演講到激動之時,他慷慨激昂地說:“ No fuck such kind of racist language can be existing in my company. Do you fuck understand? ” ( 再不能他媽的容許這類種族主義的言論在我的公司裏存在,你們都他媽的聽明白了嗎? ) ,我趕緊代表本店所有的員工接受教誨,回答董事長說:“ You are fuck right. Boss ” ( 你他媽的說得真對,老板 ) 。不過,這位老板倒是給我上了極生動的一課:無意識的簡單粗話和有意的侮辱罵人,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克裏斯的離去,也並沒有加深喬治呀與我之間的友誼。一想到喬治呀,想起他那窩窩囊囊的受氣樣,我心裏就不舒服。好像也不能簡單地用瞧不起人來形容我對喬治呀的看法,我隻是覺得:如果喬治呀再出現在我們商店,會讓很多人想起過去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克裏斯還在當經理的時候,我就更不願意邀請喬治呀來了。可是,克裏斯離職後,我已經順利接任經理職位,但出於一種慣性,我也還是不願意邀請喬治呀來玩。喬治呀本人也好像覺察到了這一點,也沒有再主動到我們商店來過。

應該說,我本來就跟喬治呀不是一類人,我一點兒也不欣賞他的個性。我們之間要成為比較緊密的朋友,還是比較困難的。但這隻是表麵化的原因,更深的原因是:喬治呀在這一事件之中,所表現出來的懦弱和膽怯,讓我覺得丟臉。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在想喬治呀這個人,會莫名其妙把他和魯迅先生筆下 Q 正傳裏的阿 Q 聯係起來,盡管他們之間其實根本就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對自己少年時代的一個片段回憶,使我將喬治呀與阿 Q 聯係起來了。

那是我在湖南大學子弟學校讀高二時的一節語文課,當時我的國文老師陳慧中是一位風度優雅、學識淵博的女士,她的國文課上得尤其精彩,魯迅的文章是她最擅長的。那堂課,陳老師專門講解了 Q 正傳這篇小說,上課的內容自然是精彩紛呈,不必細說。最後,陳老師提了這樣一個問題:誰能用最簡明扼要的文字來描述魯迅先生對阿 Q 這個人物傾注了什麽樣的感情?全班同學靜坐思考了整 5 分鍾,鴉雀無聲、無人能答。最後,陳老師奮筆疾書,在黑板上書寫了八個巨型大字 -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斯人斯言,何其然也!

(第三部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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