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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懷沙的真實年齡及其他(李輝寫文懷沙)

(2009-02-21 17:13:53) 下一個




李輝先生是“人民日報”高級記者,文化史學者。著有多部書籍,題材多與老文化人有關。先後寫過老舍、巴金、楊憲益和戴乃迭、梁思成、鄧拓、黃永玉、丁聰、王世襄、黃苗子、鬱風等作家、畫家、文化學者。幾年前,曾與同道張君在京城與李先生見麵,相談甚歡。那天的情景,曆曆在目,歲月不居,思之如昨日。

前兩天,收到他的來函。稱“新寫檄文一篇,請指正。李輝”。不敢專美,就教與各位。

李先生全文如下。



文懷沙的真實年齡及其他

 

李 輝

 

1,三個疑點

 這些年,特別是進入新千年之後,文懷沙先生頻繁亮相於電視、報紙、網絡各種媒體,故事越講越生動,名頭也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了。

 在各媒體發表的自述或專訪中,此公生平的耀眼傳奇引人注目者,主要有三點:一,自稱出生於1910年,故今年已被媒體稱作“百歲老人”;二,自述“文革”經曆,係因被打成“反革命”而鋃鐺入獄,同時,又因寫藏鋒詩“反江青”而被視為“英雄”。三,被譽為“國學大師”、“文史大家”、“楚辭泰鬥”。

事實果真如此嗎?

 

2, 1910年出生,還是1921年出生?

近些年,在接受記者采訪或演講中,文懷沙都自稱為九旬老翁,年表中所寫出生時間為1910年1月。但我所了解的情況,卻大相徑庭。

自五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退休,文懷沙工作過的單位與呆過的地方主要有三處:1,1953年前,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擔任編輯;2,約1953年調至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現與中央實驗話劇院合並為中國國家話劇院)任劇本編輯;3,1963年底入獄勞教至1980年釋放回原單位,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離休。

據查人民文學出版社五十年代初的第一本花名冊,文懷沙的出生時間填為“1922年”;據中國國家話劇院記錄,其出生時間填得更為具體:1921年1月15日;1963年12月被判勞教時,年齡記錄為“43歲”,推算一下,出生時間也在1921年初。三處記錄的出生時間雖略有差異,但相差不到一年。

當年社會,尚無六十歲退休之憂,似不必把年齡說小,何況當時都有不得不據實申報年齡的必要性,以及同輩人的知根知底。與如今的講述相比,當年相對嚴謹的檔案記錄無疑更為可信。

 因此,有一點可以明確,即:在2009年的今天,所謂“百歲”老人,真實年齡應是88歲左右。

年齡虛報近一輪,是為了便於給早年經曆加上一個又一個耀眼光環。

突出的一個光環:“青年時代受業章門,私淑太炎先生”。

 章太炎曾是魯迅的老師。據年表,1934年秋天,67歲的章太炎由上海遷居蘇州,創辦“章氏國學講習會”。1936年6月14日,病逝於蘇州。但在文懷沙1963年的記錄中明確寫到,他是“1941年上海太炎文學院肄業”。如果他出生於1921年,1936年才15歲。另外,章太炎去世之後,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是否繼續辦,文懷沙就讀的“上海太炎文學院”與之是什麽關係,是否為同一學校?也有待考證。即便是同一所學校,也應是在1937年抗戰爆發後,由蘇州遷至“孤島”上海。按此時間推算,當文懷沙入學時,章太炎早已去世,又如何“私淑”? 

 另有一個光環:相關年表寫到,1928年18歲的文懷沙,“受聘擔任國立女子師範學院教授,後任上海劇專教授”。按1921年出生計算,這一年他才7歲,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身擔此任。

由於年齡提前了近12歲,抗戰期間的經曆也就容易編得光芒四射了。如,年表所記:“一九三八年二十八歲秋,於重慶作《聽雨》詩 :‘滴滴更絲絲,江樓聽雨時。一燈紅豆小,此夕最相思。’柳亞子評曰‘詩出王摩詰而勝之。’”實際上,此時他還在上海念書,隻有17歲,又如何在重慶與柳亞子交往,得柳亞子如此嘉評?

 年近九旬之翁,美髯飄動,步履輕盈,思路敏捷,皮膚滑潤,已相當了不起,足可誇耀,大可不必多說一輪十二年。虛擬年齡,於天,於父母,似均為不敬。如果僅僅限於自家庭院,別說虛增十二歲,就是自稱二百歲、五百歲,也是個人之事,不必較真。但是,一旦進入文化史範疇,人際交往與學術軌跡就與公眾有關,進而,如果以“百歲”之假,行大做商業廣告之實,對消費者有誤導之嫌,那就當然有必要細加訂正,予以澄清。

 

3,到底為何入獄?

文懷沙的“文革”經曆,特別是多年牢獄之災,受他的自述影響,媒體的不同版本大同小異,故事神奇,繪聲繪色,被渲染為英雄般的壯舉。

關於其入獄原因,一篇報道說:“文懷沙曾經在1966年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和‘老右派’,因為在一次公開場合說了鄙視江青的話,於是被抓到秦城監獄,之後又被流配到西北。”

另有一處報道稱:“在1974年,文老曾被扣上‘反毛澤東思想’罪名入獄。”

這些敘述都不符合史實。

劇作家杜高先生,五十年代與文懷沙同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工作,並在1957年作為“吳祖光小家族”中的主要成員而被打成“右派分子”。他這樣談到文懷沙當時的舉動:“在1957年批判吳祖光和我的大會上,文懷沙表現得非常積極,慷慨激昂。他指著吳祖光的鼻子說:‘你就是現代的西門慶,專門玩戲子。’他這是拿吳祖光與新鳳霞的結婚說事。當時把我們氣死了。從來也沒有人說他是什麽‘右派’。”(2009年2月10日與李輝的談話)

所謂“1966年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和“1974年因‘反毛澤東思想’罪名入獄”的說法,同樣不成立。在北京文化界,知情者都清楚,文懷沙早在“文革”爆發前的1963年年底,就已經被判處勞教。其罪名不是“政治問題”,而是其它原因。

逮捕他的宣判大會,是1963年年底在當時東單的青藝劇場(90年代因修建東方廣場而拆除)舉行,青年藝術劇院的不少人都參加了那次大會。據我所了解的史料,他的罪名定為“詐騙、流氓罪”(即,“五十年代起冒充文化部顧問”而做了一些許多同輩人覺得難以啟齒的事情,詳情這裏姑且隱去不表)。先是判處勞教一年,勞教號碼:23900,1964年5月正式拘留,後長期在天津茶澱農場勞改(從來沒有關押在秦城監獄),直至1980年4月解除勞改。(如今年表上寫為:“1978年,在胡耀邦的親自過問下被釋放。”)

由以上所述可見,“文革”前幾年與整個“文革”期間,文懷沙都不可能是因為政治原因入獄,更不會被關押進秦城監獄。

關於文懷沙在“文革”中的經曆,敘述得最生動的莫過於寫藏鋒詩“反對江青”的勇敢之舉。這一故事的版本甚多,大同小異,取其中之一如下:

經曆過“文革”的人,都知道“梁效”這個名字,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幫“四人幫”說話、發表言論、攻擊對手的寫作班子,正好梁效寫作班子缺人手,一個朋友想要搭救他,就讓文懷沙給江青寫一封信,表示悔改和感恩,若能成功,這個朋友將會幫助文老結束監禁和勞改生涯,並且可以進入梁效寫作班子,生活待遇也相當優厚。文懷沙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立即趕到西北,希望兒子能夠在絕境之中服個軟。文懷沙那時正在生病,躺在炕上,望著母親蓬亂的頭發、消瘦的麵容,心中萬分難過,但他還是說:“媽媽,我不能寫啊,我不能違心啊。”母親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叮囑兒子別往槍口上撞。當時文老滿懷心酸地點了點頭,但沒過多久,文老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實在看不上眼,忍不住寫下這樣一首詩“沙翁敬謝李龜年,無尾乞搖女主前。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隨雞犬上青天。”其中每句第六字連起來讀乃是“龜主江青”。當時江青看後隨手就把這首詩扔到了沙發上,可能覺得沒什麽,這一點卻被王洪文看出來了。 

故事實在太生動了!無法考證其真實性。讓人生疑的是,按照當時他的處境,即便真有此詩,又如何能到達江青之手?他又如何知道江青將之“扔到了沙發上”,她沒有看出這是一首“藏鋒詩”,王洪文反倒看出來了?

關於這一“英雄”般的吟詩行動,徐晉如先生在其博客《士林見聞錄》中有雲:“又謂其在獄中拒入梁效,且報以詩雲……此詩每句第六字連讀,則為‘龜主江青’也。據雲至今懸於文家書房。然此事純係文氏自造,卽古史辨學派所謂層累之曆史也。”

我讚同徐先生的判斷。

層累曆史固然可以為編造者增添光環,但我們如何告慰那些在“文革”中真正受到迫害的英雄們的在天之靈?

 

4,是國學大師、楚辭泰鬥嗎?

一個人是否為國學大師或文史大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似不必過於較真。的確,所謂“大師”,自八十年代原輕工部在評選工藝美術師時將名稱定為“工藝大師”的頭銜後,“大師”的含義已有所演變,早已失去神聖感,誠如王謝堂前燕飛入百姓家一般。此乃皆大歡喜、各取所需的好事。文懷沙或自詡、或被人封為“國學大師”、“新中國屈原學開創者”、“楚辭泰鬥”,是否如此,學界自有行家界定,不必由我外行者評說。何況,尋遍圖書館和網上舊書店,難見一本他的學術專著,故隻好放棄研究他的學問的念頭。

將文懷沙稱為“國學大師”“楚辭泰鬥”的主要依據,是他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整理出版過《屈原集》以及隨後陸續出版的《九歌今釋》等。但是,有知情者就此發表過不同看法。

 五十年代初,作家、學者舒蕪先生,與文懷沙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共事,一同參與了整理出版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的工作。據舒蕪在《老吾老》(載《萬象》2008年第10期)一文中回憶,當年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的馮雪峰先生,安排編輯部同人各選一種古典名著自任整理,探索“以馬列主義指導古典文學整理出版”,其主要工作是校注。這些名著包括《紅樓夢》(汪敬之校注)、《水滸傳》(張友鸞校注)、《三國演義》(顧學頡校注)、《西遊記》(黃肅秋校注)、《李白詩選》(舒蕪編選校注)、《陸遊詩選》(李易協助遊國恩先生編選校注)等,文懷沙負責校注的是《屈原集》。

舒蕪指出:“包括《屈原集》整理者文先生在內的顧、汪、張、文、李、舒、黃幾位整理者,都不是作為專家被聘請來,而是作為本社編輯人員被交派下編輯任務。從時間順序來說,他們每一個都可以說是新中國整理某書的第一人,但這個‘第一’完全不包含價值意義,不是開辟者、創始者、奠基者的意思。”他還說:“ 這幾本書陸續出版,除四部長篇小說外,其實都隻是薄薄一本,注釋完全是簡單通俗式的,那時講究普及,談不上什麽學術性。”即便如此,文注《屈原集》問世後,隨即受到過其他專家的批評,而“文先生一出手就這樣砸了鍋,隨即調離人民文學出版社”。

關於文著《九歌今釋》等書,柳白先生在其博客上發表“:紅塵過眼錄之十”《文懷沙、“文革”中恐怖的“西糾”、聶紺弩、江青》,其中寫道:

2005年11月10日,餘往陝西扶風法門寺參拜。忽見一副新聯赫然現於該寺大雄寶殿前的立柱上。定睛細看,撰聯者乃大名鼎鼎文懷沙是也。且名前還冠有其自題的“楚辭專家”之頭銜。世俗名利竟也搬進佛門,實在可悲可憎。

雖然,沙之白髯飄飄,仙風道骨之貌,極易“醉”倒某些人,但是學界知其底數的人則都明白,文的楚辭學問至多可抵一名中學教員。

僅以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其《屈原九歌今繹》(以下簡稱《今繹》)為例,即遭到諸多學者質疑。在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楚辭研究論文集》中,李一氓和黎汝清先生對文懷沙的《今繹》提出批評。

李一氓說文的“譯文非常不連貫,僅是有一句譯一句,前後句無照應,甚至一句中的兮字上下脫節。有些地方譯者更是沒有深刻的了解原文”。李先生以“國殤”篇中“霾兩輪兮縶四馬”句為例:綜觀全文,認為此句當解為有兩輛戰車陷進泥裏,四匹馬因此也就困縶在那裏不能動了。而文先生卻將此句譯為“索性把兩個車輪埋在土中,四匹馬也係而不用”。李一氓問道:“為什麽要索性去埋兩個車輪子,又係著馬不用呢?這對於當時正在發生的戰鬥有什麽必要呢?”

而黎汝清的文章則對沙的《今譯》有如下批評:“還必須指出的是,有的文法也欠通:如‘哀郢’篇中‘思蹇產而不釋’句,譯為‘我的思路迂回,封鎖,沒有處放’。思路迂回、封鎖雖譯文不佳,尚可講的過去,而‘沒有處放’卻不通了。同時也有的地方曲解了字意:如‘惜誦’篇中‘忠何罪以遇罰兮’……‘遇’字更是不能譯成‘接受’的。”

上麵二人所談,均依據史實,且有當年黑白文字為證,當不謬也。

最近,我請湯序波先生編選其祖父湯炳正的書信集以備出版。湯炳正先生是真正“私淑太炎”的弟子,他的通信集中,即有寫給章太炎的夫人的一批信。湯先生是學界公認的楚辭專家,曾任中國屈原學會第一任會長。湯先生1988年在致湯序波的信中,這樣提到文懷沙:“從報刊上看,不少人的學術成就並不大,卻由於大事宣揚,名氣很高。我一向反對這一套,現在看來,應當注意。你所提到的‘沙翁’,大概是指‘文懷沙’,此人學術水平不高,僅僅翻譯了幾篇屈賦,怎能與郭(沫若),遊(國恩)二公並稱呢?”

湯先生所言,與舒蕪、柳白先生所述,可以幫助我們解開疑竇。

如今,口述實錄盛行於各媒體報道及出版物,為曆史研究、傳記寫作等提供了許多重要素材。但是,魚目混珠,良莠不齊,同樣讓人感到憂慮。在此情形下,人們特別是媒體中人特別需要認真甄別,嚴肅對待,警惕一切可能的編造。

 

於是,草就此文,求教於文懷沙先生,求教於讀者和各媒體同仁。並希望拋磚引玉,使時間脈絡漸趨清晰,曆史盡可能接近於真相。

 

                    李輝 完稿於2009年2月11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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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醜女的天空 回複 悄悄話 佩服李輝的勇氣,原本認為他是一個溫和的人,沒想到一文石破天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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