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馬,叫馬卡,ka, 是四聲。這兒的意思就是胯, 在小馬上山下鄉的這個地方,胯,就唸成四聲卡,指兩大腿內側間最高處區域,學名會陰部。馬卡,省城下來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全生產隊的人都叫他馬卡,真名字反倒沒人喊了。
他出工做活路,背一背穀子或者柴草過田坎,人瘦,又高,田坎高,穀子也高,人和穀子貼一起重心更高。落雨後,細窄的田坎滑溜得像抹了菜油。小馬常常就在走田坎時,腳一滑,哧溜就騎在了田坎上,生產隊裏陳大爺說馬卡和當年過劉湘軍隊時騎大紅馬那個副官長得一樣。馬卡人騎在田坎上,後背上的穀子杵在地上,還上下聳幾下,就更像騎在馬背上了。幾個知青朋友來玩,常看見他一褲襠的幹黃泥巴,大笑道,今天又騎馬了?你的“卡”(胯)真是拿來騎馬的呀。馬卡,馬卡,就這樣叫開了。
馬卡是孝子,每個星期天,他必趕場,起個大早,走九裏地到公社街上,不做別的,對直走到郵電所,給媽媽發一封信,就打轉身。媽媽一個人在家裏,爸爸沒有了。爸爸那年文化革命開始的第二個星期,挨了批鬥,說是暗藏特務,原由是爸爸的大哥跟老蔣去了台灣,在中央研究院做事,留下爸爸當內線。爸爸回家,媽媽喊他吃飯,他說不餓,隻想出去走走,帶著一身幹了的漿糊,半背沒有吹落的標語,走了,永遠走了。隔壁地質隊有人說在米亞羅的森林裏見過他,有人又說他投了河。
馬卡沒有錢,趕場天不敢在街上多耍。間幾場,遇見隔壁大隊的知青王兵就站著擺幾句,王兵請他吃一碗麵,海帶絲麵,沒有肉,八分錢一碗,(那就是給媽媽寫一封信的郵票錢!)馬卡心裏感激。多吃幾回,遠遠看見王兵走來,馬卡就趕緊折進獸醫站旁的巷子,穿下河邊,趕回生產隊去掙下午的工分。
媽媽來信,說類風濕引起了心髒病,想馬卡過年回去。馬卡天天掙工分,想給媽媽帶一個母雞,幾斤雞蛋,幾斤核桃回去。這個山區,除了核桃,其他東西沒有。年底,生產隊公布結算,馬卡一年做下來,付了生產隊分的穀子、麥子、苞穀和紅苕的口糧錢,倒欠生產隊兩塊八角錢。馬卡一個單身漢,在隊裏算欠得少的。一隊人老老小小對馬卡都好。
買長途班車票錢不夠,馬卡還是想回家看媽。馬卡盤算先去縣裏,再想法找便車搭回省城。正好大隊要進縣城拉化肥,開拖拉機的田二哥認識馬卡,答應馬卡第二天搭車進城。前夜,隔壁易隊長給馬卡送來一斤幹海椒,讓帶給他媽媽。對門三媽叫兒子拿來四個硬柿子,叫馬卡給媽媽拿回去,放在米壇子裏,埋在米裏,幾個星期就軟了,三媽喊兒子告訴馬卡,柿子是沒有籽籽那種,沁甜。
一夜無話。次日大清早起來,馬卡趴在拖拉機後麵拖鬥裏突突突地來到縣城。馬卡背著裝有幹海椒和柿子的軍用黃書包,走進縣知青辦公室的院子。院子裏滿牆的決心書,致敬電,報喜大字報。還有幾個人在會議室裏忙進忙出的在往牆上貼東西。
會議室走出一位知青辦幹部,大個子,國字臉,披黃色軍大衣,像電影裏的演員中叔皇。“中叔皇”操北方話問道,哪個區的知青,來做什麽?馬卡答道,請問老師這些天有沒有送知青來縣裏又要回省城去的卡車。“中叔皇”說沒有,現在辦公室要關門午飯午休,有事情下午兩點半再來。
馬卡走出知青辦院子,繞到後門,擰開水龍頭,灌了一肚皮涼水,坐在石階上,想事情。沒有便車回省城。公路邊招手搭車,那是女知青的特權。一聲嬌滴滴的大哥、叔叔搭個車嘛,省運輸八隊的轉業複原退伍軍人駕駛員們都搶著停下來,幫女孩子提行李上車。這後麵有多少故事,且莫問,也莫講。要有男知青立在一旁,就是男孩子不開腔,女孩子也絕對沒戲,司機眉頭一皺,油門一轟,卡車從鼻尖擦過,灰塵揚起丈多高。
忽聽背後淅淅索索,回頭看時,卻見菜地邊一隻老鼠踱來,站下看著馬卡,一雙小眼珠閃閃亮,都像透水似的。馬卡對自己說道,有了。
默默坐了半個時辰,聽院裏安靜了。馬卡立起身子,推院子後門,門從裏麵關著。馬卡聽了聽,裏麵沒有動靜,腰帶一緊,書包先扔進去,一個引體向上,躍上圍牆,噌地一聲,跳進院子,“中叔皇”們都去食堂了。馬卡輕身貼著回廊,閃進會議室,端起一個裝滿茶水的豆瓣醬瓶子,擰開蓋子,連茶帶水往窗外一揮,又拿起寫標語的墨汁瓶,小半瓶墨汁倒進豆瓣醬瓶子茶杯裏,旋緊蓋子,書包裏一揣,取出桌上大玻璃瓶子裏的一支雞狼毫毛筆,擱進書包,順手抽出玻瓶裏的短尺,貼在手腕後。輕手輕腳順牆摸到院子邊,尺子往大紅喜報後麵一插,金屬利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切割,刷刷刷,三張整整齊齊的全張紅紙輕輕下來。馬卡將紙小心疊起,卷在手裏,為防壓皺,紅紙不敢放進書包。貼著回廊原路退到後院,打開後門,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一路小跑,馬卡來到縣文化館背後的小山上,一座縣城,盡在眼底。省城方向看去,煙雨蒼茫。馬卡麵對省城,小聲道:媽,為兒不孝,作一次歹事,有違母教,對不起你老人家。深深鞠躬,起身,大步離去。
馬卡手拿兩塊磚頭,手背在後,來到縣文化館排練場大院,午睡時分,到處寂靜,馬卡閃進男廁所,不作聲地立在坑旁,看見幾隻老鼠梭過來午餐,說時遲,那時快,馬卡兩塊磚頭嗖嗖飛下去,四隻老鼠午餐遂被取消。馬卡俯下身子,胸口貼在蹲坑磚上,飛快地撈起四隻老鼠,走出廁所,繞道來到文化館豬圈邊,順手揭下兩片屋瓦。手捧四隻鼠,腋下夾了瓦,跑向後山。選一塊光滑大青石板,擺好老鼠,細細端詳。這一隻不行,腦殼砸扁了,那一隻也不好,肚子一個小口子。剩下這兩隻,沒有外傷,口角一點紅,正合用。
馬卡緊趕慢趕把瓦片磨了一大把灰,小心翼翼地把瓦片灰分包成幾十個大小勻淨小包。攤開紅紙,裁去有字部分,取出毛筆墨汁,舌頭舔了舔雞狼毫,蘸了墨汁,規規矩矩寫了兩行大字,四行小字。老鼠包起來拿在手上,幾十個小紙包放在書包裏。馬卡匆匆來到南門河街,那兒人多是城關鎮下層市民,縣機關的幹部多住北門,沒有人來找馬卡討回豆瓣醬瓶子和墨汁。
馬卡在河街邊上找一處空地,檢幾塊石頭,攤開紅紙,壓上石頭,紙上兩行漂亮的顏真卿:化學科學滅鼠,最新滅鼠藥物。下麵小字是雋秀的趙體:
老鼠危害人類巨大,傳染多種疾病,咬壞衣物家具雲雲。旁邊紅紙上,兩隻真老鼠正作永遠的長午休,雄辯說明藥物的威力。馬卡不敢喊“有錢捧一個錢場,沒錢捧一個人場!”更沒有底氣吆喝:“閑時買來忙時用,忙時要買沒得用!”馬卡心還沒有硬到那樣子。都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現在,勇氣就是馬卡的朋友了。馬卡一雙胳膊抱在胸前,蹲在地上,眼睛盯著兩隻老鼠,這唯一的真東西。馬卡心裏虛。一位中年婦女見這個眉清目秀的高挑小夥子在賣老鼠藥,就蹲下來,問。她一蹲,馬上四五個人都擠上前來。你要兩包,我要三包,不到兩個小時,馬卡手裏還剩不到10包瓦灰了。馬卡心裏一默,車票錢夠了。匆匆起身收攤,直奔長途車站而去。先去車站廁所,扔掉死老鼠和剩下的瓦灰,再去洗手,喝自來水。買明天一早回省城的車票,再買晚飯饅頭,連帶明天中午車上吃的兩個饅頭也一並買了。剩下的錢,給媽媽秤一斤核桃,再給媽媽切二兩麻辣燈影牛肉。
購物完畢,馬卡來到車站候車室,昏黃燈光下,人們閉著眼,張著嘴,流著口水,擠在一起。抬眼看去,沒有一個座位。馬卡來到車站外邊院子的閱報欄,取下一張昨天的《人民日報》,就著路燈看清楚沒有“紅太陽”照片。卷起報紙,走回候車室。尋到一張上麵有人睡覺、底下卻沒有行李的長椅子,把報紙鋪在長椅下麵水泥地上,縮身進去,側起卷成一個S,書包枕在頭下,書包帶子繞在手腕,車票捏在手心,貼在胸前,睡覺。睡不著,就想事情,想白天作為。還想,明天一早上車,晚上能見到媽。心裏一熱,叫出一聲:媽!一大滴眼淚淌到報紙上。
“上鋪”旅客鼾聲如雷。外麵臘月間寒風吹得正緊。
(附記:四十一年前---1968年12月21日---毛澤東發布“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