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苗子兄死了。(黃苗子 1913年9月30日---2012年1月8日)
我聽見噩耗之後很從容鎮定,凝重了幾秒鍾,想了想他溫暖微笑的樣子……
意大利、西班牙那方麵的人死了,送葬行列肅立鼓掌歡送,讚美他一輩子活得有聲有色、甚至輝煌燦爛。聽說往時河北省一些地方,老人家死了,也是像鬧新房一樣熱鬧一場,講些滑稽的話,真正做到“紅白喜事”那個“喜”的意思。
地區有別,時代也不同了,換個時空,使用不當很可能釀成天大禍事。
苗子兄死了,成為一道清流絕響。上世紀三十年代漫畫界最後一個人謝幕隱退了。
苗子兄第一幅漫畫作品發表在一九二九年——十六歲;我一九二四年生,五歲;沒眼福看他那第一幅畫。一直到抗戰勝利後的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刻木刻懵懂過日子,接到苗子鬱風兄嫂他們兩位從南京來信要求收購我的木刻的毛筆信之後,才認真地交往起來。那時我二十三歲,他們也才三十二三歲,六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十六歲孩子可以哄抱五歲孩子;三十二三的青年跟二十二三的青年卻成為終身知己。
跟他們兩位幾十年交往,南京、上海、香港,最後幾十年紮根北京,四個大字概括——
“悲、歡、離、合”。
他自小書讀得好、字寫得好,因為跟的老師鄧爾雅先生、葉恭綽先生……了得。我哪談得上學問?我隻是耳朵勤快,尊敬有學問的人。
我覺得自己可能有一點天生的“可愛性”;向人請教,向人借書,人家都不拒絕。據說藏書豐富而愛書如命因之“特別小氣”的唐弢先生,葉靈鳳先生,阿英先生,常任俠先生,黃裳老兄,苗子老兄,王世襄老兄,對我從來都是門戶開放,大方慷慨,甚至主動地推薦奇書給我,送書給我(黃裳兄送過明刻家黃子立陳老蓮《水滸》葉子和《寶綸堂集》……)。
苗子兄的書庫等於我自己的書庫,要什麽借什麽,速讀書卡片一借就是三月半年,任抄任用。包括拓片畫卷(王世襄兄多次親自送明清竹根、竹雕名作到大雅寶胡同甲二號來,讓我“玩三天”、“玩一禮拜”……)。
這種“信任”,真是珍貴難忘。
零六年中秋,苗子、鬱風兄嫂到鳳凰玉氏山房來。鬱風老姐告訴我,這兩年重病期間,“肚子裏凡是女人的東西都取走了”。其實她脖子上的創口還沒有拆線。隨行的客人中有兩位醫生夫婦。
在玉氏山房,鬱風老姐說什麽我們都聽她的。
“給我畫張丈二……”
好,丈二就丈二,紙橫在畫牆上,上半部畫滿了飛鶴。她說:“留了空好,回北京我補畫下半張……我們全家還要來鳳凰過春節!”
中秋,幾十個湊熱鬧的本地朋友一起欣賞瓢潑大雨,還填了詞,我一闕,苗子兄和了一闕。
天氣轉好的日子,還到我的母校岩腦坡文昌閣小學參觀,請了幾頂“滑竿”抬他們,回來,她居然把“滑竿”辭了。
她說:“這學校風景世界少有!”
當然!那還用她說?我想。
回北京不久又進醫院,死了。
鬱風大姐跟苗子老兄不一樣。愛抬杠!而且大多是傻杠。有時弄得人哭笑不得,有時把人氣死。怪不得有次苗子兄說:“哪位要?我把她嫁了算了!”
鬱風大姐自從變成老太婆以來,是個非常讓人無可奈何的“神人”。有一年在我家的幾十人的聚會上,交談空氣十分和諧融洽,臨散席時,一位好心朋友對鬱風大姐說:“以後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可以打電話給我。”猜猜這位老大姐如何回答?“唉,算了!你都下台了,還幫什麽忙?”(老天爺在上,這是原話。)
好心朋友是誠懇的,鬱風大姐也不偽善。
全場鴉雀無聲。
誰想得到,翻回幾十頁曆史去看我們這位大姐,做過多少嚴密審慎大事,經曆多少需要堅毅冷靜頭腦去對付的磨難,她還是一九三六年長征幹部待遇,天曉得她幹過什麽事,說的話卻像剛從子宮裏出道。
苗子兄東北勞改四年半,秦城監獄七年半,共十二年。一生重要的十二年就這麽打發了。
去年八月間,毛弟把他從醫院送到萬荷堂來吃了一頓飯,不單吃相可人,我還認為他不久就能從醫院回家。
飯後我們還大談了一番人生。又提到畫畫的老頭剩下不多了,他還說:“你算不得老!”我連忙接著說:“當然!當然!你十六歲發表作品時,我才五歲。你肯定是前輩。”
又提到眼前剩下許麟廬、他、我三個人了。(恐怕還有幾個,隻是說不清楚……)吃過飯,坐毛弟的車走了。第四天,許麟廬兄去世。我還打電話:“喂,許麟廬沒了,剩下咱們倆了!”
他:“哈!哈!哈!”
苗子兄對學問,對過日子,對人都是那麽從容溫潤,所以他能活到一百歲。
對世界,他不計較。
從秦城監獄放出來第二天我去看他,見麵第一句話是笑著說的:“你看,你看!搞了我七年半。”
記得抓走他兩口子的那天上午,我從牛棚扯謊“上醫院”,在東單菜市場買了條尺多長的鮮草魚到芳嘉園去。一進門,光宇的夫人張媽媽看見是我:“哎呀!你還來?兩個剛抓走——你快走,你快走!”
我問孩子冬冬呢?
“我管看!我管看!你快走!快走!”
“四人幫”覆滅之後,被煙熏火燎所剩無幾的蟻群又重新聚成殘餘隊伍。這零落的隊伍中,有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沒笑上幾聲就凋謝了。淺予沒有了,丁聰、鬱風和苗子趕上了好時候,算是多活了幾年。
苗子脾氣和順,閑適,寵辱不驚,自得其樂,連害病都害得那麽從容。躺在醫院幾年,居然還搞書法送人,做詩與朋友唱和。
一個人怎麽可以弄成這種境界呢?可能是從小得到有道德、有學問的長輩熏陶,加上青年時代的運氣和敏慧,吳鐵城、俞鴻鈞諸人的提攜;本身優良的素質,做了大官沒有衝昏頭腦,沒有腐化墮落,常年與書為伴,懂得上下浮沉的因果關係的原故。解放後麵對沒因由的坎坷那種從容態度,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所以“仁者壽”。
苗子兄也有很多很多好笑的地方。他的出生、學識、經曆,自小都浮在文化和政治的上層(東北勞改四年半除外),說來說去可算是一種特殊的“純潔”。我和他不一樣,自小就沒有受過嚴格端正的教育,靠自己哺育自己,體會另外半個世界的機會比他豐富。他清楚這一點,正如孔夫子說過的:“吾生也賤,故多能鄙事。”
手工藝方麵不用說。我幫他用葡萄藤做過一把大紫砂壺的高提梁;幫他在銅鎮尺上腐蝕凸出的長聯書法,他都驚歎我為“神人也”;就拿一般的生理常識,他也是一竅不通,幼稚得無以複加。
有個下午忽然接到他的電話:
“永玉,我問你一個問題,什麽叫‘乳溝’?”
我說:“你幹嘛不問鬱風?”
又有一年冬天,忘了是晚上還是白天,他來電話:
“永玉,怎麽我的睾丸不見了?”
我了解這個問題,我在農村勞動有過這種經曆:
“天氣冷,躲到肚子裏頭去了。”
“哦!哦!”
六十年代我住在北京站罐兒胡同的時候,某一個月的月底,他笑眯眯地走進屋來:“月底,沒有錢了吧?哪,這裏五塊錢。哈、哈、哈……”
見鬼!哪個叫他來的?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這幫老家夥剩下不多了。
對於苗子兄的一生,覺得他有一件大事沒有做。他“王顧左右而言他”,他來得及的時候沒有做(比如從秦城監獄出來的時候,他跟人常做詩唱和,認為十分有趣開懷,其實浪費了情感和光陰),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應該做;或早已意識到該做而為某種戒律製約沒有做;那就是寫一本厚厚的、細細的“回憶錄”。
不寫“回憶錄”而東拉西扯一些不太精通的“茶”、“煙”、“酒”的東西幹嘛?這類材料電腦一按,三歲小孩都查得到,何必要你費神?你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善茶。可惜了……
你想,當年兒時廣東的文化盛景,其尊人跟葉恭綽、鄧爾雅諸文士們的交往活動,有多少寫多少,會是多麽有益於後代的文獻!
後來在上海,文化界的活動,漫畫界諸人,黃文農,張光宇、曹涵美、張正宇三兄弟,葉淺予,陸誌庠,高龍生,汪子美,黃堯,蔡若虹,華君武,張英超,以及後來的張文元,特偉,廖冰兄……諸人的活動,還有文化界重要的“孟嚐君”——邵洵美……還有電影界的那一幫老熟人,王人美,趙丹,金山,顧而已,陳凝秋,金焰,白楊,陳燕燕,唐納,高占非,魏鶴齡,阮玲玉……在你,都是熟到家的朋友。接下來寫你的官運旅程,吳鐵城,張學良,俞鴻鈞,蔣介石,戴笠,王新衡,宋美齡……以後的重慶生活,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董必武……還有一些特殊的朋友,潘漢年,夏衍,唐瑜……包括楊度,杜月笙,黃金榮,蔣經國……
串在一起的大事,零零碎碎的小事,沒有人有你的條件,有你的身份,有你的頭腦,有你的記憶力和才情。這會是一部多麽有用的書,多麽惹人喜歡的書!多麽厚厚的一部重要的曆史文獻……
你看你看!你不抱西瓜抓芝麻。你看你居然就這樣死了……
二〇一二年,一月,二十六日夜十二點 萬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