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2008-10-03 21: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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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采宜 @2006-06-09
在繪畫語言中,底色是一幅畫的精神,是畫的基調,光影、線條是色相。底色自始至終影響著畫者的情緒,色與相或許是主題,或許是點綴,它總是寫在底色上的敘述。
看畫如此,看人亦然。有些人骨子裏自卑,有些人天生的自戀,有些人敏感,有些人寬厚,這些潛意識多是童年的延伸,是性格的底色。
不少勵誌書上寫著:人的性格是可以塑造的。此說似是而非。
“可以塑造”那要看是什麽時候,但凡到了能自覺自願想到去塑造,尤其是為了達到“成功”、“優秀”之類的功利目的去塑造的時候,早就沒有了塑造的餘地了。
都說天賦是與生俱來的,這倒不假,但“天生”不僅僅意味著血液離承襲父輩的遺傳,“天生”包括我們未諳世事的童稚時代耳聞目睹的濡養。孩子是天使,孩子的眼睛是天眼,孩童的性格是天性,孩提時代的一切教養如同承自天然。天賦本質上是一個人的潛意識,猶如畫的底色,並未刻意,卻襯托全局。
許多人永遠走不出自己的童年,生命的底色總是在你不諳世事的時候就悄無聲息地打好了。
伊莎朵拉·鄧肯說,貧困使她的母親無法為孩子們請仆人或家庭教師,而恰恰是這種自由放任的童年賦予了她“一種自然發展的生命”,成就了伊莎貝拉·鄧肯無拘無束的舞蹈風格,她的舞姿自由飄逸,浪漫不羈,一反傳統芭蕾的種種規範與教條,自由靈活的肢體語言,表現著人生最真實的情感,表達自我的真實存在,舞出成長的喜悅,舞出對生活悲劇性的領會。
鄧肯的舞是野性的,是從生命的本能裏自然迸發出來的激情,她祭獻給觀眾的是“靈魂最深處的動力”,喜悅、悲哀、痛苦、憂鬱,每一個動作和神情都能直擊心靈,不羈的舞姿來自不羈的愛,不羈的生命意識,以及不羈的自由性格……而這所有的“不羈”來自童年生活的無拘無束。
伊莎貝拉·鄧肯出生在海邊,成長在海邊,她“對於舞蹈動作的最初靈感起源於海水的波浪”。海在她的眼裏是肆無忌憚、無拘無束的生命湧動,是緣於自然的野性之美。海洋啟迪了她飄逸自由的舞姿,同時也賦予她自由奔放的性格,希臘酒神式的生命態度。
在家庭教師和保姆精心照料和調教下成長起來的孩子永遠不會有鄧肯那種一往無前的野性和冒險精神。天賦如同一粒種子,落在不同的土壤裏會長出姿態完全不同的植物,同樣是才女,冰心對海的感受和鄧肯就大不一樣。
童心學家冰心也是在海邊長大的,她筆下的海是溫柔的、秀美的;有少女的聖潔和母性的祥和,它不象鄧肯的海,充滿了生命的神秘和野性;也不象海明威的海,粗獷而驚險,激蕩著人與自然搏鬥的氣魄。冰心的海,是天使的夢境。因為她的母親,溫柔如靜美的月亮:“我半夜醒來,開眼看見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著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穩的在她的愛光中睡去”。也因為她的父親,莊嚴若清晨雍容燦爛的太陽,他們共同給了她溫暖幸福的童年。
“一片冰心在玉壺”,冰心的一生都裝在一個由親人的溫情和優裕的物質生活構成的“玉壺”裏,不經風雨、不曆塵埃,一輩子都是一個“女孩”,詠頌著甜美的詩句,做著依稀的夢。活到八十歲,依然童真,依然單純,這是她的美麗,也是她的局限。
人總是從自己的處境和眼光出發,來看曆史,來知萬物。無論是舞蹈的語言,還是文章的筆法,都脫不開作者的底色。尤其是文人、藝術家,說山川、說日月,說路上階前的一草一木,其實都是在說自己,自己的感知,自己的見解。
為文如此,為人也一樣。
我讀胡蘭成寫的《民國女子》,印象最深的張愛玲寫給胡的絕交信:“我已經是不喜歡你了,當然你是早就不喜歡我了,因小劫故,一直未……你不必再寫信來,即便是寫,我也是不看的。”隨信附上一筆不菲的稿酬,算是她對他最後的資助。
男歡女愛到了緣分終了,放手是正著,但走得如此風度並不多見。“如果你愛他,那麽成全他,如果已經不愛,那麽成全自己。”張愛玲是個極端自戀的人,分手時做到如此大氣,成全的當然是她自己。世人多怨胡蘭成薄情,毀了張愛玲,這真正是低看她了。以張愛玲這樣的個性,這樣的心氣,豈是個把男人毀得了的。張在情感上的孤獨緣於她內心的自戀和自傲,沒人入得她的法眼。
性格決定命運,而童年的際遇決定了性格。
就民族而言,文化這東西,如瑤池的蟠桃,兩千年開花,三千年結果。就家族而言,那是“三代儒雅,成就一個書香門第”。具體到個人的文化底蘊,那就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了。
無論感知、表達,還是生活方式、處世態度,都脫不去刻在骨子裏的烙印,而這烙印有先天的稟賦,有後天的曆練。“詩詞歌賦,窮而後工”,沒有艱難困苦,看不透人生的深度,從這點看,冰心寫來寫去都是童話,都是夢境,張愛玲一枝纖筆,穿透人世。
還是那句話,人,永遠走不出自己的童年。鄧肯的奔放、冰心的溫柔、張愛玲的陰鬱和自戀,處處都是童年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