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思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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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傳統詩歌的“興”

(2007-01-30 07:34:33) 下一個

·廖 康·

“微風吹動我的頭發,叫我如何不想她?”曾經有好幾個學生問過我,這兩句之間有什麽聯係?當年教我19世紀英國文學的教授最大的毛病就是刹不住閘,尤其是問到教案以外的事情,一個話題套著一個話題就說下去了,最後連最初的問題都忘了。為了避免步他後塵,我總是遏製住講解“興” 的衝動,簡單地回答:“微風和那思念都是溫柔的感覺。”要多說兩句呢,“微風吹動我的頭發”以及前麵的幾句歌詞都是為“叫我如何不想她”做鋪墊,定下浪漫的調子。再要多說,就涉及“興”這一傳統詩歌中雖基本,但卻不那麽常用的寫作手法。

作詩講究“賦、比、興”,“賦”和“比”用得較多,其概念比較清楚:“賦”是平鋪直敘,“比”是比喻,即在不同事物中找到共同的特點,拿來相比。以李白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為例,這首詩主要用“賦”,但“疑是地上霜”是拿月光的白色和霜來作比。當然,從霜還可以聯想到寒冷,由視覺轉到感覺,讓人想到遊子孤獨一人的淒冷。霜還可能讓其他讀者產生更多的聯想,所以說“意象大於概念”。用“比”往往比“賦”表達得更豐富、更生動。

關於比喻,需要強調的是,比喻不是比較。比較是拿同類事物相比:拿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比,拿你的妻子和我的妻子比;或者,象毛澤東在《沁園春·雪》中那樣,拿其他開國皇帝和自己相比。比較是大家經常做的事,不是詩人的專利,沒有詩意。比喻才是詩人的拿手好戲。詩人獨具慧眼,善於在不同的事物中看到其他人未曾看到的共同點,做出新穎、精彩的比喻。例如岑參在那首著名邊塞軍旅送別詩中把飛雪比作盛開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又如賀鑄在《青玉案》中將紛亂不絕的惆悵心情比作“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受近代西方文學評論家的影響,當代詩人似乎越來越鍾情奇喻(conceit),即在表麵上看來毫無共同之處的事物中找到共同點並做出的比喻。圓規和婚姻之間有什麽共同之處?英國玄學派詩人代表堂恩(John Donne)作詩道:婚姻就像圓規,一條腿是男人,一條是女人;隻要女人那條腿原地不動,男人再怎麽轉,也走不遠,而且終究要回來。現代婦女多半不喜歡這個比喻,她們把可嫁的男人比作停車位:“要想得到較好的車位,得趕早趕巧或者排隊;否則它不是離得太遠,就是要求你的腿殘廢。”比喻要新鮮,但也不是越離奇越好。比喻得恰當,令人擊節讚歎。比喻得隱晦,令人不知所雲。有的比喻要依靠一堆解釋才能勉強看懂,即便有些寓意,也每每索然無味。近幾十年,有個趨勢,一些詩人濫用奇喻,把表麵和內在都沒有什麽聯係的東西堆砌在一起,製造唯有他們自己才理解的意象,寫出諸如“綠色的思想,在堅硬的空氣中,化為悔恨的熔岩”之類莫名其妙的詩句。這也是詩人和讀者分道揚鑣、愈行愈遠的原因之一。

“興”沒有“賦”和“比”用得那麽多,但在歌中比在詩中用得多些。尤其在陝北的信天遊中常見,往往用在一段歌的開頭:

   天上烏雲攪黑雲,什麽人留下個人想人。

   前溝裏糜子後溝裏穀,哪噠想起你哪噠哭。

   風塵不動樹梢擺,夢裏也不見你回來。

   白脖子鴉兒朝南飛,你是哥哥的勾命鬼。

   蕎麵皮粘上了豆腐渣,提起我有男人活受寡。

   前溝裏下雨後溝裏晴,咱二人相好能不能?

以上各行是六支不同信天遊的前兩句。第一句和第二句沒有什麽語義上的聯係,僅僅為歌詞定下節奏和音韻。當然,您要是挖掘一下,也可能找到意義上的某些關聯:烏雲和思念者的心情相似,前溝雨後溝晴就像唱歌的人不能確定兩人的感情一樣,但其它四句的關聯就很不明顯了。“興”在很多民歌和兒歌裏都是這樣,這種手法不像比喻,不是尋求某種相似點來舉物喻事,而主要是用來奠定歌詞的節奏。這在簡單的兒歌裏看得更清楚,比如: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再來看看美國人反戰遊行時最常喊的口號:One,two,three,four;We don’t want war!(一二三四,我們不送死!)這些數字和後麵要說的話沒有任何語義聯係,而是像喊號子一樣,隻是用來統一節奏。事實上,“興”的起源,很可能就是來自喊號子。蕭兵在今年出版的《孔子詩論的文化推繹》中論證說甲金文“興”字乃表示四手共舉一夯杵。打夯時,領唱選辭、定調、擇韻,由“首句喻”,喚出下文,引起動機,“興”就是這樣產生的。

這種手法一旦為文人所用,自然就會發展。《詩經》首篇“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窈淑女,君子好逑”中“興”所起的作用就不僅僅是奠定節奏,還令人聯想,“關關”乃雌雄雎鳩唱和之音,自然會引發男子選擇配偶的念頭,而且那河邊還常有采荇的漂亮姑娘。漢樂府《孔雀東南飛》以““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起興。其實,全詩與孔雀毫無關係,但那美麗的大鳥為什麽要徘徊呢?定有隱衷。這既可以激發讀者的好奇,又定下纏綿悱惻的情調,不再是簡單的“一二三四五”。

文人就是這樣,更注重意義上的關聯,於是,詩詞中的“興”又往往含有“比”。《詩經》裏慶賀新婚的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賁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桃花的鮮嫩,桃子的豐碩,桃葉的茂盛,不僅是用來渲染喜慶的氣氛,而且也可以用來暗喻新娘美麗、子女健碩、家庭興旺。此處,與其說是“興”,我看還不如說是“比”。正如一詞多義,一種修辭手法也可能與其它手法重疊。“興”就經常包含了“賦”和“比”。請看《木蘭辭》的起首:“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多數評家認為這就是“興”的用法,依我看,則不盡然。因為“唧唧”可有三指:一是指木蘭歎息聲,二是指木蘭織布聲,三是指蟲鳴聲;按第一和第二指,“唧唧複唧唧”就是“賦”,就是平鋪直敘地描述木蘭的歎息或織布聲。按第三指,即可以說它是“比”,即用這蟲鳴的象聲詞來比喻木蘭的織布聲或歎息聲,也可以說它是“興”,即用這重複的蟲鳴聲來為全詩定調,並渲染氣氛。

中國的傳統文化喜歡“合”,什麽都融匯在一起,萬象歸一。不要說作詩的不同手法了,就連視覺藝術也要和文字藝術合起來討論,講究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西方傳統文化注重“分”,什麽都要分到保持其特性的最基本單位來進行研究。德國作家萊辛看到雕像《拉奧孔》和史詩中描寫的頗有差別,便深入研究,演繹出一部同名的美學著作,指導視覺藝術和文字藝術各不相同的創作方法。我認為,做研究一定要強調“分”,什麽都混為一談就什麽都不用談了,坐禪就是了。寫詩既然有“賦、比、興”三種手法,就應該弄清楚它們之間的差別。平鋪直敘的“賦”顯然是為文的最基本手法,一切文體都離不開它,多數詩歌都有大量的“賦”,而不僅僅由比喻構成,盡管很多詩人認為,“比”是詩的靈魂。而“興”這種樸素的表現手法在歌中用得較多,它主要關乎韻律,為全文定調,並營造氣氛,也可能通過聯想引出下文。但搞創作不妨融會貫通,可以“合”。不僅圖文並茂的好書大家都愛看,而且不同的藝術形式還有相通之處,創作時既要揚長避短,也要互相借鑒,更不用說同類藝術中的不同手法了。“興”中有“比”不失為詩歌有效的開篇手法。實際上,西方人的詩歌也會這樣“合”,也有運用了帶“比”的“興”,而且用得相當成功,不僅有歌的節奏,還有詩的意蘊,請看朗費羅的這首短詩:

箭與歌 The Arrow and the Song

我向空中射一枝箭, I shot an arrow into the air,
不知它落到哪裏; It fell to earth, I knew not where:
它飛得好快嗬, For so swiftly it flew, the sight
眼睛跟不上它的蹤跡。 Could not follow it in its flight.

我向空中唱一支歌, I breathed a song into the air,
不知它落到何方; It fell to earth I knew not where;
誰有這樣尖、這樣強的眼力 For who has sight so keen and strong,
能追上歌聲的飛翔? That it can follow the flight of song?

很久很久以後,在橡樹上 Long, long afterward, in an oak,
我找到那枝箭,還不曾折斷; I found the arrow still unbroke;
還有那支歌,也被我找到, And the song, from beginning to end,
從頭到尾藏在朋友的心間。 I found again in the heart of a friend.

初讀第一段,這似乎就是平鋪直敘。若不是因為押韻及節奏感,這簡直就像分行的散文。但讀了第二段,才明白第一段既是起興,又是比喻;既定下了全詩的節奏和韻律,又設立了與唱歌吟詩相比的對象。前兩段用詞、意象如此近似,雖然詩人沒有明說,其比喻也不言自明。第三段合龍,把箭與歌的歸宿排列在同一段裏,突出了兩者的相似點,加強了比喻的效果,令讀者產生喜悅而難忘的美感。英文原詩每段節奏一致,美中不足的隻有為押韻而強用的unbroke這個並不存在的字,但在上下文中,其意義清楚無誤,可以算作詩人對其特權的應用。楊德豫翻譯得不錯,但第三段的節奏和前兩段不一致,讓人為之遺憾。英漢兩種語言畢竟差異太大,翻譯要做到形神兼備,談何容易!但在詩歌創作上,人類的心靈卻是相通的。東西方的詩人都要運用形象思維,都對節奏和音韻十分敏感,都會應用“賦、比、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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