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歇爾今天感覺不太好。倒不是因為身體,他今年七十二歲了,矮小的身材依然強壯。即使在冬天,也不輕易感冒。米歇爾的感覺不太好是對天氣。昨天蒙特利爾刮了每小時110公裏的大風,與之同來的是突然降溫和冰雨。靠近拉娃的高速公路上70輛汽車相撞,一死二傷。到今天早晨,路麵上還結著冰,可以想象昨晚的雨是怎樣沿著路麵流淌,把凹凸不平的地麵鋪得象河麵一樣光滑。站在老房子的窗前,老米歇爾冥思良久。要不是沒煙抽了,這老頭真不想出門了。可煙伴他五十年了,沒它可不行。米歇爾到地下室裏翻來翻去,終於翻出一個木杆。木杆的一端是一塊三角鐵,尖尖的鐵角可以穿透冰麵,幫米歇爾在冰麵上站得牢一點。
風依然很大。米歇爾慢慢地拉開門時,從門縫裏傳過象警笛一樣的風的嗚咽。米歇爾聽到樓上發出一聲悶響。那是還沒起床的塞西婭把大塊頭的書扔 在地上的聲音。每次米歇爾打擾她的清夢時,她都這樣。年輕時就這樣。米歇爾嘟囔著,把房門拉大一點,身體就著門縫溜了出來。
路麵果然舉步維艱。風更是拉著人們向前的腳步。即使是年輕人,也要加小心才能不跌倒。米歇爾一路耽心街角的小店如果不開門,他今天如何打發。遠遠望著小店亮著燈,米歇爾才鬆了一口氣,慢慢地踱進去。
店員正斜坐在櫃台上看2006年都靈冬奧會。見米歇爾便笑笑,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中閃爍。米歇爾喜歡這小夥子,十七,八的年令,每個周末都來幫父母分擔生活的壓力。米歇爾買了香煙,牛奶和麵包。自從進入退休狀態,好象隻有這三樣是每日必需了。付錢時小夥子依依不舍地把目光從電視上轉到米歇爾身上。至今米歇爾也不明白為什麽小夥子突然覺得他的老錢包比瑞士和加拿大的冰球還吸引他。
“米歇爾,你那錢包多少年了?”小夥子問。
望著手中這個每日撫摸數次的錢包,米歇爾一時語塞。
“我十七歲時買的,今年七十二歲,有五十五年了吧。”
小夥子就忍不住驚訝,說∶“五十多年了?比我爸都老?”
“唔,比你爸都老。”米歇爾歎口氣說。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錢包,很普通的設計。外表是打磨過的牛皮麵兒,裏麵是自然粗糙的牛皮裏兒。隻有兩個小小的夾層,不象今天人們用的那麽複雜。今天人們有太多的卡了。
久遠的年代,給老錢包留下深深地印痕。牛皮的紋路已經不再嚴密,出現了鬆弛和薄弱的部分,有兩個襯條也鬆鬆地吊在那裏,好像隨時要掉下來。米歇爾長滿斑點的大手在老錢包上撫摸時,在冬日的陽光中,就象一幅靜物寫生。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還在老家住 。我家在奧斯陸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裏。有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們想去城裏轉轉,那城離村子不遠。我們就去了。就象你這麽大的一群孩子。我在那裏找了一份工,掙了一些錢。我沒錢包,就買了這個。我很喜歡它,真得很喜歡。
後來我們就去了中歐,在波蘭,德國一帶。那裏正在革命,每天都有新鮮事發生,有些我明白,有些我不明白。後來有人說,我們去加拿大如何?那裏冷啊,冷得好啊。我說去就去唄。我們就來了,那年我剛滿二十四歲。
米歇爾望著小夥子那對好奇的眼睛笑個不停。
“我們在機場時人很多,有的人丟了機票,有的人丟了錢。可我什麽也沒丟,我有我的錢包。” 米歇爾拍拍他的錢包。如今它合上了,安靜地躺在老主人手裏。打磨過的牛皮麵兒在凸起處依然有古銅色的光澤。小夥子忍不住伸手摸摸,那看起來堅硬的顏色,居然有柔軟的手感,仿佛有生命一樣。
“我在這裏過了幾年,就帶著我的錢包和我錢包裏的錢回到了奧斯陸的小村子,去看我父母。父親說別走了,麥克家的三女兒不錯,你就留下來結婚吧。我說不。我在加拿大有女朋友,我要回去。我父親說那好,那你就回去結婚吧。於是我回到這個冷得真好的地方。三十五歲那年,我與塞西婭結了婚,之後我再沒離開這地方。
米歇爾慢慢地移動著他的藍眼睛看窗外。他老了,眼睛已經不再明亮,然而一種幸福卻含在裏麵,深情而幸福。
小夥子放下抒情的老人招呼其它顧客去了。米歇爾慢慢地把錢包放在口袋裏,一邊說,這是我的故事,這是錢包的故事,它是我的一部分。
太陽明亮的照在街道上,在蒙特利爾,太陽越好時,天就越冷。米歇爾迎著太陽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冷得真好啊。當年我就是為了它來的,所以,是不是現在我也不能抱怨呢?還有塞西婭,我那個雖然七十歲身材還苗條的老太太,為了她我留在這裏,是不是我也不能抱怨呢?我的老錢包嗬。
老米歇爾回到家,晚餐時他與塞西婭喝了一瓶紅酒。他早早上了床,再也沒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