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
丈夫吵架從來吵不過蕭蕭。剛結婚時婆婆看看蕭蕭的嘴唇說,都說嘴唇薄的人能說會道,我見你的嘴唇也不薄,怎麽這麽能說。
當時蕭蕭是新嫁娘,不好意思駁婆婆的話,罕見的裝傻一笑。其實她心裏想,能說不能說是看腦子裏有沒有東西,腦子空空,能說也是空空,跟嘴唇有什麽關係。
在國內,蕭蕭靠說話生活。剛畢業時她當中學老師,講台下眨著五十幾雙小眼睛,蕭蕭是那種有台緣的人,人越多她講的越精彩。後來她去報社當記者。報社的生活,每天都像剛出爐的麵包那麽新鮮,她還愁沒的說嗎?清晨碰頭會一過,幾路記者撒出去,到傍晚截稿時,每個人不僅帶回當天新聞,還帶回許多花邊和笑話。聚在一起說過笑過交流過之後,還不過癮,就提起筆寫在評報欄下邊。一會兒就聚了一群人。那些政治笑話黃色笑話鋪天蓋地,惹得報社笑聲一片,比報上的新聞好玩多了。
那時的蕭蕭,是一個有演講力,有模仿力,幽默,詼諧,生動的人,在公眾場合,她瀟灑自如。
出國了,蕭蕭反而當起啞巴來,為什麽?因為語言。
最早去學法語,那在喉嚨處發的音,讓蕭蕭頭痛欲裂。中文是單音節,法語卻是上下連成一片,蕭蕭學法語時,有一種憋悶的感覺。本來她是個機靈人,如今卻木頭一樁,原來采訪時那尖銳生動的語言,竟消失的無影無蹤。學到中期痛苦日深,那時她對法語半懂不懂,老師提的一些問題,比如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西藏問題,她都明白的很,卻表達不出來。她的真知灼見,藏在肚子裏見不得天日,真是急死她了。
什麽叫茶壺裏的餃子,她以前都是聽人說,現在她都經曆了。當她聽懂了問題想說明白卻不知如何說時,當她搜常刮肚的找詞卻找不到時,她失去了伶牙俐齒的本錢。
夏天時她回國了一次,見到昔日的同學同事,她高興極了。想著這幾年憋在心裏的話,終於有一吐為快的機會,也想起大學時舌站群儒氣貫長虹的演講會,她就忍不住笑,那是多麽淋漓酣暢的日子啊。
倒過時差她就開始頻繁赴宴。美味佳肴,美不勝收,她大快朵頤。然而,讓她遺憾的是,她卻再不是座上那個談笑風生的人。
她突然發現,在同學們的嬉笑調侃中,她插不上話,在同學們提起某事的會心一笑中,她懵懂茫然,當他們說起笑話,她居然笑不出來。
她驚訝的發現,她腦子裏的某個機關好像被關掉了一樣,她突然失語了。
她知道,那是某些她所不知道的故事,某些她錯過的時光,某些她不懂的內涵。還有,在無知無識中,她對幽默的理解,也發生了改變,人們笑時她不笑,是她不知道哪裏好笑,有時她笑了,別人卻不笑,也不明白她為什麽笑。這個,是屬於文化領域的了。歲月這隻大手,蒙住了她張望的眼睛,讓她無法再續前緣。
她現在知道的是加拿大的今天,中國的過去,而一直向前走的中國,她已經不在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