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散文集-失敗之書-藍房子一
(2006-09-06 00: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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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藍房子在斯德哥爾摩附近的一個小島上,是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的別墅。那房子其實又小又舊,得靠不斷翻修和油漆才能度過瑞典嚴酷的冬天。今年三月底,我到斯德哥爾摩開會。會開得沉悶無聊,這恐怕全世界哪兒都一樣。臨走前一天,安妮卡(Annika)和我約好去看托馬斯。從斯德哥爾摩到托馬斯居住的城市維斯特若斯(Vasteras)有兩個小時路程,安妮卡開的是瑞典造的紅色薩巴(Saab)車。天陰沉沉的,時不時飄下些碎雪。今年春天來得晚,陰鬱的森林仍在沉睡,田野以灰藍色調為主,光禿禿的,隨公路起伏。
安妮卡當了十幾年外交官,一夜之間變成上帝的使者——牧師。這事對我來說還是有點兒不可思議,好像長跑運動員,突然改行跳傘。安妮卡確實像運動員,高個兒,短發,相當矯健。我八一年在北京認識她時,她是瑞典使館的文化專員。西方,那時還是使館區戒備森嚴的鐵欄杆後麵一個相當抽象的概念。我每次和安妮卡見麵,先打電話約好,等她開車把我運進去。經過崗樓,我像口袋麵往下出溜。
八三年夏末,一天中午,我跟安妮卡去西單絨線胡同的四川飯店吃飯。下車時,她給我一包東西,說是托馬斯最新的詩集《野蠻的廣場》,包括馬悅然(G ran Malmqvist)的英譯稿和一封信。馬悅然在信中問我能不能把托馬斯的詩譯成中文,這還是我頭一回聽到托馬斯的名字。
回家查字典譯了九首,果然厲害。托馬斯的意象詭異而輝煌,其音調是獨一無二的。很幸運,我是他的第一個中譯者,相比之下,我們當時處於一個很低的起點。
八五年春天,托馬斯到北京訪問。我到鼓樓後邊的竹園賓館接他。那原是康生的家,大得讓人咋舌。坐進出租車,我們都有點兒尷尬。我那時英文拉不開栓,連比劃帶迸單詞都沒用,索性閉嘴。最初的路線我記得很清楚:穿過鼓樓大街,經北海後門奔平安裏,再拐到西四,沿著阜外大街向西……目的地是哪兒來著?現在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於是那輛豐田出租車開進虛無中。隻記得我緊張地盯著計價表上跳動的數字:兜裏錢有限。
沒過兩天,我又陪托馬斯去長城。那天作家協會出車,同行的還有《人民畫報》社瑞典文組的李之義。他把作協的翻譯小姐支走,小姐也樂得去買買衣服。李之義是我哥們兒,沒的說,除了不得不對司機保持必要的防範。那年頭,我們跟托馬斯享受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坐專車賞景,還在長城腳下的外國專家餐廳蹭了頓免費的午餐。
那天托馬斯很高興,麵色紅潤,陽光在他深深的皺紋中轉動。他觸摸那些城垛上某某到此一遊的刻字,對人們如此強烈的要被記住的願望感到驚訝。我請他轉過頭來,撳動快門。在那一瞬間,他雙手交叉,笑了,風掀起他開始褪色的金發。這張照片後來上了一本書的扉頁。那書收入托馬斯詩歌的各種譯文,包括我譯的那幾首。
快到維斯特若斯,安妮卡用“大哥大”和托馬斯的妻子莫妮卡(Monika)聯係,確認高速公路的出口和路線。托馬斯住在一片灰禿禿的沒有性格的排房裏——我緊跟攥著門牌號碼的安妮卡東奔西突,在現代化的迷宮尋找托馬斯。
他出現在門口,扔下拐棍,緊緊摟住我。那一瞬間,我真怕我會大哭起來。莫妮卡說:“托馬斯正要出去散步……看看我們的托馬斯,要不是這兩天感冒,簡直像個明星……”待坐定,我才真正看到他。他的頭發全白了,但氣色很好,眼睛恢複了中風前的鎮定。
一九九○年十二月,我得到托馬斯中風的消息,馬上給莫妮卡打電話。她哭了,“托馬斯是個好人……他不會說話了……我能做什麽?”莫妮卡是護士,托馬斯中風後她辭了職。九一年夏天我來看望他們,托馬斯顯得驚慌而迷惘。他後來在詩中描述了那種內在的黑暗:他像個被麻袋罩住的孩子,隔著網眼觀看外部世界。他右半身癱瘓,語言係統完全亂了套,咿咿呀呀,除了莫妮卡,誰也聽不懂。隻見莫妮卡貼近托馬斯,和他的眼睛對視,解讀他的內心。她也常常會猜錯,托馬斯就用手勢幫助她。比如把時間猜成五年,手指向右增加,向左減少,微妙有如調琴。“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在托馬斯和莫妮卡的現實中是真的,他們跨越了語言障礙。
如今托馬斯能說幾句簡單的瑞典話,常掛在嘴邊的是“很好”。托馬斯,喝咖啡嗎?—很好。去散散步吧?—很好。要不要彈鋼琴?—很好。這說明他對與莫妮卡共同擁有的現實的滿意程度。我給托馬斯帶來一套激光唱盤,是格林·高爾德(Glenn Gould)演奏的巴赫第一、第五和第七鋼琴協奏曲,他樂得像個孩子,一個勁兒向莫妮卡使眼色。在我的請求下,他用左手彈了幾支曲子,相當專業。彈完後他揮揮手,抱怨為左手寫的譜子太少了—如今莫妮卡“翻譯”得準確無誤。
女人們去廚房忙碌,我和托馬斯陷入頭一次見麵的尷尬中。我說了點兒什麽,全都是廢話。我剝掉激光唱盤上的玻璃紙,把唱盤交給托馬斯。放唱盤的自動開關壞了,用一根黑線拴著,托馬斯熟練地把唱盤放進去。在高爾德演奏第一協奏曲的前幾秒鍾,他突然大聲哼出那激動人心的第一樂句,嚇了我一跳。他兩眼放光,讓位給偉大的鋼琴家和樂隊,自己摸索著坐下。音樂給我們沉默的借口。茶幾上,那團成一團的玻璃紙,像朵透明的花慢慢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