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張愛玲 – 再讀《茉莉香片》
(2006-09-10 16:3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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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木街聚會時,自keliu 和kun 提了提張愛玲後,對她的想念便一發不可收拾。那晚微涼,出門時特意加了件背心。乘著夜色在回家的路上,覺著秋意上來了。似小說寫到了峰回路轉的一段,各樣的角色,都冷靜下來了,聽憑命運的安排。
我懷疑這些感受源於張愛玲。多少年前,也是夏末,和琦晃著玻璃杯裏的嫩綠的毛峰茶葉,坐在他爸的老式藤椅裏消磨時光。琦長得極標致,是那樣一種美:在人群裏不惹眼,坐在她對麵,光看著她,便覺無比適意。 那段日子,始終圍繞著張愛玲。重讀《茉莉香片》,少了琦和藤椅。尚好找到了去年明走前送的白茶。來美以後,漸漸地少喝茶了,現在連熱水也不燒了。蒸餾水在微波爐裏熱了準一分半鍾後,扔了幾片茶葉進去。幾分鍾後,茶葉仍然是幹瘦的,一派無聊地浮在水麵。看著心涼涼的。好似旅居海外的我們,想要融入他鄉,卻最終發現還是水土不服,施展不開來。
剛讀幾行《茉莉香片》,關於茶引起的悵惘便煙消雲散。
括弧裏的字非原文,是我有感而發。
(作者:曉雪,文學社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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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苦的氛圍已打了底,用茉莉香片茶作喻,很女人)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出道徐徐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杜鵑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麵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後麵那一個座位上坐著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他穿了一件藍綢子夾袍,捧著一疊書,側著身子坐著,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著後麵粉霞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卻是過分地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衝。他嘴裏銜著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仿佛是盹著了。(從香港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開始,每一句都是畫麵,你是否也已見到了那樣一個聶傳慶,在晃晃悠悠的公車裏,等待著事情發生)
車子突然停住了。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教授的女兒言丹朱。他皺了一皺眉毛。他頂恨在公共汽車上碰見熟人,因為車子轟隆轟隆開著,他實在沒法聽見他們說話。他的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的(鋪底,幹嗎被打)。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發,還沒幹,正中挑了一條路子,電燙的發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裏的紅印度小孩。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她一上車就向他笑著點了個頭,向這邊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回家去麽?”傳慶湊到她跟前,方才聽清楚了,答道:“噯。” 賣票的過來要錢,傳慶把手伸到袍子裏去掏皮夾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這學期選了什麽課?”傳慶道:“跟從前差不多,沒有多大變動。”丹朱笑道:“我爸爸教的文學史,你還念嗎?”傳慶點點頭。丹朱笑道:“你知道麽?我也選了這課。”傳慶詫異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學生?”丹朱撲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慣有個女兒在那裏隨班聽講,他怕他會覺得窘。還有一層,他在家裏跟我們玩笑慣了的,上了堂,也許我倚仗著是自己家裏人,照常的問長問短,跟他嘮叨。他又板不起臉來!結果我向他賭神罰咒說:上他的課,我無論有什麽疑難的地方,絕對不開口。他這才答應了。”傳慶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麽?他做先生,不好麽?你不喜歡上他的課?”傳慶道:“你看看我的分數單子,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丹朱道:“哪兒來的話?他對你特別嚴,因為你是上海來的,國文程度比香港的學生高。他常常誇你來著,說你就是有點懶。” (言丹朱的幾句話,優越感十足,又不乏女孩子的矯情,似乎可以想像出她的聲音)
傳慶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湊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聽她說話。讓人瞧見了,準得產生某種誤會。說閑話的人已經不少了,就是因為言丹朱總是找著他。在學校裏,誰都不理他。他自己覺得不得人心,越發的避著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並不短少朋友。雖然她才在華南大學讀了半年書,已經在校花隊裏有了相當的地位。憑什麽她願意和他接近?他斜著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絨線緊身背心把她的厚實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別過頭去,把額角在玻璃窗上揉擦著。他不愛看見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對於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滿意(有意思,原來男孩子會這樣想。有道理)。丹朱又說話了。他擺著盾毛勉強笑道:“對不起,沒聽見。”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說了一半,他又聽不仔細了。幸而他是沉默慣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複,也就恬然不以為怪。末後她有一句話,他卻湊巧聽懂了(不是湊巧吧,巧妙地心裏描述)。她低下頭去,隻管把絨線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縮上去了。她微笑著道:“前天我告訴你的關於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記掉它罷。隻當我沒有說過。”傳慶道:“為什麽?”丹朱道:“為什麽?……那是很明顯的。我不該把這種事告訴人。我太孩子氣了,肚子裏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著,兩肘支在膝蓋上,隻是笑。丹朱也跟著他向前俯著一點,鄭重地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我告訴你那些話,決不是誇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談談,因為有些話悶在心裏太難受了……像德荃,我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樣的一個朋友。我愛和他做朋友。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至於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可是……可是他們一個個的都那麽認真(拽)!”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嫌煩麽?”傳慶搖搖頭。丹朱道:“我不知為什麽,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傳慶道:“我也不懂為什麽。”丹朱道:“我想是因為……因為我把你當做一個女孩子看待。”傳慶酸酸地笑了一聲道:“是嗎?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麽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隻有你能夠守秘密。”傳慶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是的,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告訴。”丹朱忙道:“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兩人半晌都沒做聲。丹朱歎了口氣道:“我說錯了話,但是……但是,傳慶,為什麽你不試著交幾個朋友?玩兒的時候,讀書的時候,也有個伴。你為什麽不邀我們上你家裏去打網球?我知道你們有個網球場。”傳慶笑道:“我們的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多半是晾滿了衣裳,天暖的時候,他們在那裏煮鴉片煙。”丹朱頓住了口,說不下去了。
傳慶回過頭去向著窗外。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人手裏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飛。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麽?我從來不哭的!”然而她終於淒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沒有權利這麽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著你什麽!”傳慶取過她手裏的書,把上麵的水漬子擦了一擦,道:“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麽?我還沒有買呢。你想可笑麽,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歡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傳慶在書麵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他把書擱了下來,偏著頭想了一想,又拿起來念了一遍道:“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仿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丹朱道:“這名字取得不好麽?”傳慶笑道:“好!怎麽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麽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丹朱輕輕地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再見罷!” (在表麵的衝突中鋪底)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著了似的。前麵站著的抱著杜鵑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隻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臉,換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 車再轉了個彎。棕櫚樹沙沙地擦著窗戶,他跳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車。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真佩服,僅兩行字,便勾勒出聶家慘淡的光景;尤其這兩句,“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想起小時候家附近一棟廢棄的洋房,晚上陰森森的,可比起在太陽底下的荒涼,晚上還顯得雅些。好比知道考得不好心裏的難受和拿到考分時的不同。“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用得很狠,絕對是不祥之兆)
屋子裏麵,黑沉沉的穿堂,隻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回環曲折,遠遠的上去了。傳慶躡手躡腳上了樓,覷人不見,一溜煙向他的臥室裏奔去。不料那陳舊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麵攔住道:“少爺回來了!見過了老太太沒有?”傳慶道:“待會兒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什麽?”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了!你別是又做了什麽虧心事?鬼鬼祟祟地躲著人!趁早去罷,打個照麵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場氣!”傳慶忽然年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劉媽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在家裏,他憎厭劉媽,正如同在學校裏他憎厭言丹朱一般。寒天裏,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的徹骨酸心(無法不佩服張愛玲對感覺的敏銳度。想起小時候上海的冬天,陰冷潮濕,卻不如北方的那樣有暖片。所以上海人常常習慣把手壓在兩腿之間取暖,可是手不得不抽出來做事的時候,不僅手涼了,腿也涼了。所以常常要勸自己別捂手也罷,畢竟手涼好忍,如腿也涼了,全身就涼了。不知比喻是否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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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出去蹓蹓了.
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