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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故事

(2008-04-04 15:35:58) 下一個

午夜故事

時 間 已 是 午 夜 , 我 走 進 地鐵 時 看 了 一 下 手 表 , 是 淩 晨 一 點 。 站 台 空 無 一 人 。 冷 嗖 嗖 的 空 氣 從 隧 道 裏 躥 出 來 , 直 撲 人 麵。我 打 個 寒 噤 裹 緊 大 衣 。 站 台 上方 懸 掛 著 一 個 電 鍾 , 我 看 了 看 , 時 間 沒 錯 , 現 在 已 經 走 到 一 點 半 了 。

我 坐 在 木 椅 上 , 耐 心 等 待 R 車 。 我 要 回 皇 後 區 的 家 裏 , 今 晚 因 為 公 司 開 年 終 派 對 , 在 曼 哈 頓 的 酒店 裏 熱 鬧 了 一 番 , 所 以 這 麽 晚 才 回 家 。 太 太 肯 定 等 不 及 我 已 經 入 睡了 , 但 我 知 道 她 一 定 開 著 過道 和 樓 梯 的 燈 ,讓 我 放 心 地 回 家 。

想 到 家 , 我 不 禁 又 打 個 寒顫 :午 夜 的 地 鐵 站 ,真 冷 !

剛 才 喝 得 太 多 , 頭 微 微 發脹 , 我 蜷 縮 身 子 閉 起 眼 睛 , 偎 在 椅 背 上 昏 昏 欲 睡 , 但 是 我 的 神 經 卻 一 直 處 在 緊 張 狀 態 , 沒 有安 全 感 。不 知 了 多 久 , 我 聽 到 什 麽 聲 音 , 一 聲 一 聲 , 就 在 我 的 耳 邊 重 複 , 我 睜 開 眼 。 眼 前 空 曠無 人 。 但 是 聲 音 還 在 重 複 , 而 且 是人 說 話 的 聲 音 , 從 我 背 後 傳 來 。 我 警 覺 起 來 , 弓 起 身 回 頭 看。

我 嚇 了 一 跳 , 渾 身 的 汗 毛 直 豎 , 就 覺 得 身 體 一 震 , 心 往 下 墮 。 一 個 高 大 的 黑 漢 子 在我 身 後 ,是 他 在 說 話 ,而 且 是 在 對 我 說 。

我 跳 起 來 , 退 後 幾 步 。 我想 我 是 遇 到 了 夜  路 打劫 的 亡 命 漢 。 我 心 裏 對 自 己 說 : 完 了 , 完 了 。 同 時 又 提 醒 自 己 : 鎮 靜 , 鎮 靜 。 接 著 又 埋 怨 自己 : 開 什 麽 派 對 ! 還 貪 杯 。找 死 呢 ,活 該 !

片 刻 之 後 , 事 態 並 沒 有 發展 。 那 人 還 在 老 地 方 沒 動 , 嘴 裏 嘮 叨 著 同 樣 的 話 。這 時 我 也 記 起 自 己 褲 兜 裏 有 幾 十 元 錢 ,應 該可 以 打 發 打 劫 者 了 。 於 是 我 鎮 定 下 來 , 打 量 起 對 方 。 原 來 是 個 乞 丐 , 頭 發 胡 子 一 大 把 , 灰 白的 象 從 灰 堆 裏 鑽 出 來 一 樣 ,和 身 上 的 衣 服 連 成 一 色 , 滿 身 汙 垢 。 他 大 鼻 子 厚 嘴 唇 , 因 為 受 凍 ,鼻 尖 結 著 冰 淩 , 左 臉 上 一 條 疤 痕 ,閃 閃 發 亮 。

他 在 說 :“ 先 生 ,先 生 ,聽我 說 ,先 生 …… ”

我 離 著 幾 步 遠 , 問 他 :“ 你 想 幹 什 麽 ?

“ 先 生 , 先 生 ,聽 我 說 … … ”他 說 話 結 結 巴 巴 ,許 是 凍 僵 的 緣 故 。

我 回 頭 看 四 周 ,站 台 裏 隻有 我 們 兩 個 人 ,而 車 子 還 沒 影 呢 !

“ 我 不 想 和 你 說 話 。 你 要什 麽 , 我 就 給 你 罷 了。 ”於 是 我 撩 起 大 衣 掏 褲 袋 ,從 錢 包 裏 摸 錢 。

那 人 明 白 了 我 的 意 思 ,退後 幾 步 ,急 得 搖 手 。

N oN oN o! 我 不 是 這 個 … … 不 要 這 樣 。 先 生 ,聽 我 說  …… 說 …… ”

他 愈 發 結 巴 起 來 ,臉 上 的疤 痕 更 亮 更 紅 了 。

 O K !你 就 說 吧 ,我 聽 著 。” 我 離 他 幾 步 遠 , 背 對 著 階 梯 。

“ 我 可 以 坐 嗎” 他 指 了 指 座 椅 。

“ 當 然 。 ” 我 想 , 他 是 在耍 什 麽 花 招 。

他 慢 慢 挪 向 座 椅 ,我 漸 漸後 退 ,與 他 保 持 距 離 。

他 在 椅 子 的 那 一 端 坐 下 來,粗 粗 喘 了 口 氣 。

“ 先 生 ,聽 我 說 … … 說 故 事 , 是 我 的 故 事 , 先 生 你 別 害 怕 , 你 會 知 道 , 世界 上 最 不 用 怕 的 , 就 是 我 了 … … 上 帝 他 知 道 。 ” 他 在 胸 前 劃 十 字 。

先 生 , 我 的 名 字 叫 威 廉 斯,巴 斯 迪 塔 - 威 廉 斯 。你 是 紐 約 人 嗎 ? 那 你 就 該 知 道 布 朗 士 ,我 出 生 在 那 裏 。不 過 我 忘 記 是 哪 條街 了 。我 丟 了 許 多  事 , 全 忘 了 。上 帝 知 道 ,忘 記 的 就 是 不 需 要記 住 的 。 十 五 歲 以 前 的 事 差 不 多 都 忘 記 了。 我 的 故 事 , 要 從 我 十 五 歲 那 年 說 起 。 十 五 歲 我 開 始交 了 黴 運 , 就 一 直 沒 好 過 , 翻 不 過 身 來 ,我 嚐 試 過 。 可 是 , 黴 運 就 是 到 不 了 頭 。 喔 , 我 記 住 的全 是 倒 黴 事!

先 生 ,你 站 著 不 累 嗎 ?你 不是 在 等 車 嗎 ?就 耐 心 聽 會 兒 我 的 故 事 , 不 浪 費 你 的 時 間 ,車 來 了 你 就 走 ,就 是 沒 人 ,我 也 照 樣 說給 自 己 聽 呀 。 十 五 歲 那 年 夏 天 ,是 那 天 ,我 不 會 忘 的 ,晚 上 ,很 熱 ,沒 有 風 ,瓊 斯 在 樓 下 叫 我 ,說 去一 個 地 方 玩 耍 。 我 就 出 門 了 。 這 一 出 門 就 再 沒 有 進 過 家 門 。就 是 這 一 天 ,我 交 上 黴 運 了 ,正 好 是十 五 歲 。

瓊 斯 是 我 的 表 哥 , 我 們 常一 起 玩 , 可 是 這 一 晚 ,他 蒙 了 我 了 ,毀 了 我 。 他 們 去 一 個 軍 人 倉 庫 偷 東 西 ,叫 我 放 風 。 瓊 斯 隻 對我 說 ,站 在 這 裏 乘 涼 ,街 角 兒 涼 快 。 來 了 人 就 咳 嗽 。 他 去 朋 友家 取 東 西 ,十 分 鍾 就 回 來 。

過 了 幾 個 十 分 鍾 了 ,瓊 斯還 不 來 。 結 果 來 得 是 警 察 和 軍 人 。 我 什 麽 都 不 知 道 。 警 察 問 我 , 我 就 說 了 瓊 斯 的 事 。 事 後 我知 道 , 瓊 斯 那 幫 子 人 得 了 手 就 開 溜 啦  !發 格 ( fu ck ) !有 這 樣 傻 的 人 麽 !瓊 斯 毀 了 我 啦   !我 進 了 少 年 感 化 院 。他 們 說 我 是 從 犯 。

進 了 少 年 感 化 院 , 你 說還 會 有 什 麽 好 ?就 象 念 書 一 樣 , 一 級 級 升 上 去 , 少 年 感 化 院 是小 學 , 監 獄 就 是 高 中 ,終 生 監 禁 是 大 學 ,吃 槍 子 兒 就 是 畢 業 啦 !中 途 退 學 的 事 不 常 有 。

先 生 你 就 坐 下 吧 ,坐 那 裏 , 謝 謝 。 說 那 兒 了 ?我 的 天 !我 進 了 少 年 感 化 院 !十 五 歲 那年 的 事 ,我 記 得 清 清 楚 楚 ,象 在 眼 前 一 樣 。那 年 開 始 ,我 就 不 是 威 廉 斯 啦 ,上 帝 知 道 。 巴 斯 迪 塔威 廉 斯 不 該 是 這 樣 的 。 現 在 和 你 說 話 的 不 是 我 ------ 巴 斯 迪 塔 .威 廉 斯 ,是 另 外 一 個 人 ,他用 了 我 的 名 字 ; 真 正 的 巴 斯 迪 塔  . 威 廉 斯 ,他 可 是 在 布 朗 士 的 老 家 活 得 好 好的 呐 ,有 老 婆 ,孩 子 ,和 老 媽 子 住 一 起 咯 。哎 哎 … …

噯 ! 在 裏 麵 我 呆 了 一 年 ,老 媽 來 看 過 我 幾 回 。 我 想 其 實 我 不 應 該 呆 這 麽 久 的 ,可 是 他 們 說 這 事 和 軍 隊 有 關 , 不 是 一 般 的偷 東 西 , 他 們 也 不 相 信 我 真 的 是 冤 枉瓊 斯 那 幫 小 子 咬 定我 是 他 們 一 夥 的 , 他 們 因 為 到 了 年 紀 ,全 進 了 監 獄 。 我 老 媽 眼 睛 都 哭 腫 啦 , 她 沒 想 到 兒 子 做 這事 。 她 丈 夫 也 就 是 我 的 親 爹 是 個 棒 球 員 , 我 對 他 沒 一 點 兒 映象 , 離 家 很 久 很 久 了 , 老 媽 不 知 道他 去了 哪 兒 。 我 出 了 事 , 砸 了 老 媽 全 部 希 望 , 她 真 是 太 傷 心了 。 哦-- 我 的 老 媽 , 她 是 世 界 上  --   這 世 上  ,隻 有 她 愛 過 我 。

“ 哐 鐺 哐 鐺 ……  …… ” 傳 來 列 車 行 駛 的 轟 鳴 聲 , 隧 道黑 暗 盡 頭 有 亮 光 閃 現 , 是 列 車 來 了。 我 抓 緊 皮 包 作 好 上 車 準 備 。 誰 有 心 思 在 這 種 時 候 聽一 個 神經 兮 兮 的 乞 丐 胡 謅 呢 ?

  嗚 … …  … … ” 列 車 象 閃 電 般 掠 過 , 刮 起 一 陣 冷 風 呼 嘯 而 去 ,這 是 一 列 快 車 。 真 令 人 失 望 ! 而 那 個 威 廉 斯 繼 續 在 耳 邊 恬 噪 。

… …  哦, 我 的 老 媽 , 她 來 看 我 , 我 還 有 一 個 星 期 就 要 從 感 化 院 畢 業 了 , 我 想 著 趕 快 跟 老 媽 回 家 呀 。  我 馬 上 就 要 離 開 這 裏 , 神 魂 顛 倒 了 , 嗯 , 上 帝 對 我 不 高 興 ,  就 又 讓 我 多 待 了 一  年 。 我 說 過, 十 五 歲 以 後 全 是 倒 黴 事 啊 ! 我 又 出 事 了。 和 我 一 起 的 一 個 家 夥 , 平 時 對 我 不 錯 , 挺 哥 們 的 ,和 女 牢 那 邊 一 個 叫 凱 蒂 的 要 好 上 啦 , 有 天 叫 我 送 一 封 信 給 她 , 我 拿 著 信 封 就 過 去 了 , 我 以 為那 是 傳 遞 愛 情 哪 。 結 果 第 二 天 凱 蒂 磕 藥 就 被 發 覺 啦 , 一 問 , 說 是 我 給 送 去 的 , 裝 在 信 封 裏 的; 那 可 是 冤 枉 死 人 了 , 我 馬 上 就 要 出 去 了 , 會 幹 這 種 傻 事 ? 可 是 那 家夥 賴 帳 死 不 承 認 , 還 有證 人  ……  操 他 的 屁 眼 ! 就這 樣 , 我 又 多 待 了 一 年 。

那 真 是 命 , 你 知 道 嗎 , 那家 夥 的 名 字 也 叫 瓊 斯 ! 瓊 斯 -- 操 你 的 ! 呸 --!

老 媽 最 後 一 次 來 看 我 , 和一 個 紳 士 一 起 來 的 。 老 媽 看 著 我 直 掉 淚 ,  那 紳 士 自 我 介 紹,我 握 著 他 的 手 , “ 哈 哎 , 密 士 特 羅 賓 遜, 不 好 意 思 , 在 這 個 地 方 見 麵 。 ” 那 紳 士 說 : “  阿 哈 , 別擔 心 , 密 士 特 巴 斯 迪 塔 ,  上 帝 早 就 安 排 了 一 切 , 沒 有 人 能夠 違 背 他 。 ” 我 知 道 , 老 媽 和 羅 賓 遜 先 生 好 上 了。 其 實 誰 做 我 的 爸 我 不 在乎 , 隻 要 他 對 我 老 媽 好 就 行 。

那 一 年 裏 ,  除 了 老 媽 寄 過 一 個 郵 包 給 我 , 我 和 外 麵 沒 有 聯 係 , 那 時 候 我 就 想, 人 在 世 上 , 有 的 是 多 餘 的 , 上 帝 早 給 安 排 好 了 ; 我 就 是 個 多 餘 的 人  , 活 著 , 對 誰 沒 好 處 , 對 自 個 , 也 沒 好 處 。 那 時 我 就 想 死 , 我 想起 老 媽 , 我 就 想 死 , 死 給 她 看 啊 , 我 沒 幹 壞 事 , 這 樣 她 或 許 高 興 點 。 可 是 老 媽 從 此 再 沒 來 看我 。 有 一 天 , 一 個 紳 士 來 看 我 , 穿 得 漂 亮 , 身 上 的 金 子 幌 得 我 眼 花  , 他 說 是 我 親 爸 ,老 媽 和 他 離 婚 了, 我 歸 他 撫 養 。“  我的 兒 子 , 別 擔 心 , 我 有 的 是 錢 , 出 來 後 我 教 你 打 球 , 打 棒 球 , 掙 大 錢 ,別 幹 那 些 下 三 爛 的 活 計啦 。”

 “ 呸  !” 我 把 唾 沫 唾 在 那 人 臉 上 , 我 開 口 大 罵 :“ 我 操 你 的 棒 球  ! 操 你 的 親 爸  ! 操 你 的 撫 養  ! 操 你 的 離 婚  ! 走 開 , 我 不 是 操 你 的 兒 子 ! ” 他 擦擦 臉 , 搖 搖 頭 , 走 了 。 先 生 , 我 真 痛 快 啊 , 那 是 我 在 十 五 歲 以 後 幹 得 最 痛 快 的 事 了 。 操 … … 操 你 的 … …  嘿 嘿 … …    !呸 !呸 呸 !

那 人 沉 浸 在 操 的 回 憶 裏 ,對 著 空 中 吐 口 水 ,眼 睛 看 著 黑 沉 沉 的 坑 道 , 臉 上 露 出 滿 足 的 微 笑 , 那 條 傷 疤 因 為 肌 肉 的 牽 扯 而扭 曲 拉 長 , 使 他 的 笑 臉 並 沒 有 現 出 快 樂 , 倒 像 是 在 哭 泣 。 “  嗚 …… ”  呼 嘯 聲 從 隧道 裏 傳 來 , 我 知 道 是 寒 風 在 隙 縫 裏 打 轉 , 不 是 列 車 行 駛 的 聲 音 。 我 相 信 , 即 使 我 現 在 悄 悄 離開 , 他 也 會 獨 自 把 威 廉 斯 的 故 事 講 下 去 。

 … … 十 七 歲 我 出 了 感 化 院,自 個 走 出 大 門 。  一 出 了 大 門 , 我 覺 得 好 象 離 了 家 。 十 五 歲我 進 感 化 院 , 十 七 歲 我 就 全 明 白 啦 , 我 的 命 , 上 帝 給 捏 著 , 沒 我 什 麽 事 。  我 無 事 可 做 , 就 在 街 上 溜 噠 。溜噠溜噠我的腳就溜到我老媽那兒啦,那是我的家,閉著眼我也能摸到那兒。那會兒天已經黑了,看著窗子裏的燈光,我的心要跳出來,我敲門的手不停地抖。

門開啦,出來的不是我老媽,房子已經換了人。老媽把房子賣了,搬家了,搬到外州去啦。看來老媽傷透心,不要我這個兒子了。我在屋門前坐了一晚上,天亮了,我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我來到瓊斯家,在他家門口轉悠,我知道瓊斯已經出大獄了。小子毀了我。我十五歲那年,他毀了我。

他來啦,開著車,身邊還有女友。他可是沒有想到我會在這兒,他愣住了,然後跳起來叫我滾開。先生,按理他應該說聲對不起,是吧?這樣也許我會原諒他,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唔,巴斯迪塔-威廉斯的故事也許就該在這兒結束了呢!唉,倒黴的事一件接一件,沒有完啊!我揪住瓊斯小子的衣領:你為什麽害我,發格屁眼!發格你小子!呸------想不到他拿出刀子啦,就這樣對付我,瞧,臉上這條疤,是瓊斯給我留下的。我發瘋啦,是瓊斯這小子把我惹火了,上帝,這可不能怪我,我發誓。我奪過刀子,一刀,一刀,發格,發格,我眼睛發黑啦,什麽都看不見。發格,最後我自己沒有力氣了,把刀子扔了。你知道嗎,瓊斯這小子吃了我十七刀,像狗屎一樣癱在地上,我自己也躺倒了,軟啦!

結果我又坐了十年大獄,政府給我請律師,說我是自衛傷人,可以減刑,我說,去你媽的,大獄就大獄,這是進了大學,不是麽,命裏注定的事,辯護申訴有什麽用?在裏麵,和在外麵,有什麽不一樣?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就不來個十八刀,二十刀,把瓊斯這小子結果了?這小子命大,沒死,可是殘廢了,這比死還難受。他死了,我也許就------哧(他拿手在脖子上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也就一了百了啦,就畢業啦!上帝為什麽不讓事情就結束?十五歲那年我就交了黴運,命裏安排的,上帝叫我這樣走人生的路啊!瓊斯,瓊斯,我已經原諒你啦,在心裏麵。你也原諒我吧,不是我的錯,是上帝安排這樣的------

這時過道裏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我順眼看,原來是條逃夜的狗,蹭著牆角慢慢朝這兒走來。它看到有生人,畏畏瑟瑟在近處打轉,不敢上前。

瓊斯,瓊斯,過來,過來。那人招呼狗,然後回過頭對我解釋:那是我的朋友,homeless, 和我一樣,我們是老朋友啦。它的名字也叫瓊斯。嘿嘿嘿------你說,巧不巧?

狗靠上來了,蹲在他身邊,不時用狗眼溜我,偷偷的似乎很害羞。那人停止說故事了,和狗說起話,像對小孩子那樣輕柔。狗的尾巴輕輕甩動,趴下來,全身放鬆了。那人從衣兜裏摸出一卷東西,在它麵前攤開,是幾片熏肉,狗嗅嗅鼻子,又靜靜地躺下。我看著那狗。無家可歸的狗,和無家可歸的人一樣,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失魄和自卑。其實任何沒有歸宿的東西都是這樣,就是扔在路邊的垃圾袋,也是孤零零的,隻有被收進垃圾車它才像模象樣的是堆垃圾啊。

 唔,先生,車子還沒來,你就再耐心聽我說故事。我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發誓,沒有一點點生造。剛才說到我又進大獄了吧?這次是真的坐大獄,跟坐地獄一樣。大獄比外麵還髒,全是魔鬼,吸毒,雞奸,賣淫,什麽都有。裏麵還有老大,我是新囚犯,進去要伺候他們。結果我和他們打起來,我被他們捅了刀子,差點死去。在醫院昏了三天哪,醒來看見身上通了許多管子,我不想活啊,就拔掉,後來那個獄醫,那個女醫生,就開導我,她知道我的故事,她知道我是個好人,就這麽鼓勵我,讓我願意活下去。可是,先生,我的腦子壞啦,不好使了,也許被那些發格狗娘養的揍壞了。有一天我突然說話了,問醫生叫什麽名字,她說叫瓊斯。瓊斯!又是瓊斯!我腦子""一聲炸開了,上帝啊,難道我上輩子欠了什麽瓊斯的債?我控製不住自己,開口大罵,還摔東西,罵得那個瓊斯醫生哭啦,嚇著她了,不願來上班了。我這又犯了事了,唉,我怎麽這麽傻,這麽倒黴,十五歲以後就一直倒黴。沒有好過。

瓊斯瓊斯,我操你媽的!他對著空氣罵道,臉上淚水漣漣。他彎下身子,用手撫摸狗的頭:別害怕,我說的不是你,寶貝。他伸手抹淚水,又擤了一把鼻涕,回頭對我笑著:我從此變啦,什麽都幹,發格,在大獄裏,我全學會啦,真是上大學呐,一點不假。我做的那些壞事全是在裏麵學會的。後來我也就成了魔王啦,哈哈!有一天,我也不知道我在裏麵住了多久,獄方說我刑期滿了,我可以出獄了。奇怪,我已經住習慣了,突然又要我離開,我去哪兒呢?我對獄方說我願意繼續住下去,可是他們有規定,沒辦法,我就出來了。

我看外麵什麽都看不慣,太陽也那麽亮,照得人眼花。街上人那麽多,個個板著臉,連禮貌規矩也不懂。他們瞧我,都從眼角裏瞧,有時摸幾個小錢給我,比上帝還驕傲。上帝我可知道不是那樣子的。我就一心想著回去,回大獄啊,那是我的家。有一次,是個晚上,在地鐵裏,我就動手啦,搶了一個女人的包,想不到這賤娘養的連個小包都舍不得,不肯鬆手,我這下火氣大啦,一甩手把她摔到坑道下了,這一下給的厲害些了,還差點出人命。你猜,那女人什麽名字?對,你說對了,又叫瓊斯!我操你瓊斯的屁眼!

嘿嘿,我這又進大獄啦!我這一輩子,進進出出,自己都不知道幾次!後來在大獄裏聽牧師講課,那時我碰到上帝了。

有一次,獄方叫我到辦公室,牧師也在。他們拿出一迭檔案,說是我母親的遺囑。哦,老媽,老媽,我一聽到老媽的消息,眼淚突然止不住流下來,我這時才想起,我有過一個老媽。我跪在地上,要求老媽在天上寬恕我。上帝佑你在天之靈。他仰頭念叨,在胸前劃十字,眼淚再次沿著他的鼻溝流淌。

“唔------”列車鳴笛聲狹著冷風呼嘯而來。應該是這趟R車了。列車靠站了,整列車廂空蕩蕩的,有誰在這樣的午夜還沒歸家?還在外遊蕩?可是我猶豫了,家裏溫暖的燈光使我感覺到溫暖,可是那一盞燈永遠在亮;眼前的故事,那人和那狗,過了這一晚也許一生不會再碰頭。我側頭看他,他閉著眼流淚,在懷念他的母親。那狗將頭枕在腿上,似乎也在聽永遠說不完的故事。我想聽完他的故事,雖然這個故事我聽不聽其實都無所謂。就在我猶豫的片刻,車廂門關閉了,然後一陣轟鳴,列車帶著寒風又呼嘯而去。我心定下來,抬頭看時鍾,已將近午夜三點。

那人睜開眼,似乎並不知道剛才有趟列車靠過站。

我母親留給我一棟房子。政府和律師找了我很久才在大獄裏找到我。牧師告訴我,剩下的刑期不多了,我不久可以出去,母親留下的房子正好我有住的地方了,然後找一份工作,好好渡人生。我感到傷心,這一切來得太晚了,從我十五歲那年我就交了黴運,一直沒好過,現在我都四十啦,人生還有什麽?倒黴的事是影子,一直跟著我,壓得我喘不過氣。唉,太晚了。房子對我有什麽用?難道我真的會從頭來過?

我說,牧師,算了吧,這房子我不要了,送給教會吧。或者把它賣了,錢就算我捐給教會吧。他們當時聽了都很吃驚。是的,我就這麽決定了,老媽一定會同意我的決定。錢,對我有什麽用呢?我這一生,不是用錢可以說清的。就這樣,我出來啦,到現在,我倒是再沒進去過。人老啦,火氣沒那麽大了,就等著死吧。

我現在這樣很快樂呀,沒有負擔。先生,你不介意吧,我想你是個辦公室夥計,或者是生意人,你賺很多錢,有老婆孩子,別墅,車子,可是你快活嗎?你一定今天想著明天的事,甚至下個星期的事,都有計劃。我不要這樣,不需要想明天的事,甚至一個小時以後的事,都不要去想。其實,本來我會和你一樣,在布朗士有個溫暖的家,可是上帝有安排,那是命運。十五歲那年,我交了黴運,就沒好過。出來後我交過一個女朋友,在地鐵裏遇到的,也是homeless,你說巧吧,對,又叫瓊斯!可是我在心裏已經把瓊斯原諒啦,所以不在乎了,這條狗,也是我起的名字。瓊斯,瓊斯,我命裏的瓊斯!紐約的地鐵就是我們的旅館,四通八達,我們遊蕩,自由自在到處做愛,嘿嘿,先生,就在地鐵裏,晚上沒人了,在椅子上。車子轟隆轟隆開過我們不在乎,這狗雜種瓊斯,就在旁邊看我們做愛。那是我最快活的時候。後來瓊斯吸毒過量,死了,就在我懷裏死了。上帝保佑她。他又舉起手在胸前劃十字:瓊斯,瓊斯,你在那兒好嗎?

先生,真感謝你,謝謝你聽我的故事。我說過許多時候,一直在說,可是他們沒興趣聽一個流浪漢說的故事。我就說給自己聽,說給上帝聽。上帝一直在聽,他不聽可不行,我十五歲交了黴運,是上帝安排的,他一定要聽。我明白,我是上帝遺忘的人,他把我忘了,所以我十五歲就交了黴運。謝謝你,瓊斯在天堂也會感謝你。

我看看時鍾,決定打的回家。我想我可以把他帶回家,讓他洗個澡,吃頓可口的早餐,我可以為他做點事。可是,上帝都把他遺忘了,我,又能做些什麽?他根本不在乎一頓兩頓的美餐。我聽完了他的故事,其實我已經比上帝做的夠多夠好了。

我起身,拿出幾張二十元的紙鈔,遞給他。他扶著椅背顫巍巍站起來,連聲說謝謝,謝謝。他的眼淚又流下來,和鼻涕混在一起,他一把抹過在褲腿上磨蹭。我走上台階,外麵的寒風衝刺進來,我裹緊大衣。

我聽見一聲一聲呼喚,從我身後傳來。我回頭看,原來他來到樓梯口,手舉著那幾張美鈔。

先生,先生,這錢我不要,我剛才胡塗啦把錢接下來。我說故事,不是這個意思,我其實就是說給自己聽。你先生是個紳士,肯耐心聽我的故事,就夠啦。這錢,我不要,你知道,錢,對我一點沒意思。我連房子都捐啦。上帝他全都知道。我的名字叫巴斯迪塔-威廉斯,你記著就可以了,住在布朗士,上帝他知道。

先生,忘記問一下你的尊姓大名了?可以告訴我嗎?他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猶豫了。我的名字恰巧也叫瓊斯。

瓊斯-楊。最後我還是告訴了他,我的姓名。

噢,我的上帝!瓊斯,瓊斯,我命裏的瓊斯!上帝的名字,也叫瓊斯!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涕泗迸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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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這小說寫的也魔幻也現實,在午夜的地鐵站的特定時間和環境裏故事在威廉姆斯的嘴裏飄到‘我’的耳朵裏嗖嗖的穿堂風送到讀者的心上,瓊斯活生生地在車站裏遊動。結尾也點睛。寫的好。
楚年 回複 悄悄話 你好,揮一揮手:
陳楚年不會留言,讓我幫來此代留言問候你,他已從紐約回阿拉斯加了。梁天天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54丫頭的評論:
歡迎丫頭光臨!
54丫頭 回複 悄悄話 重新讀了一遍,又狠狠感歎一下。
人的命運有時很蹊蹺,在出生時可能已經注定了一切。
善於傾聽的人相信是好人。
謝揮手好文!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胡渙的評論:
讓我們互相傾聽。謝謝光臨。
胡渙 回複 悄悄話 人生有很多可能的dimension. 其中多數是不能實現的。即使不能實現,能聽聽也很好!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心境年華的評論:
是的,隻要互相傾聽,這個世界就會變得美好許多。周末愉快。
心境年華 回複 悄悄話 不是所有的嘴巴都能訴說,也不是所有的耳朵都能傾聽.

一張可以娓娓道來的嘴,通常會向一顆慈善的心靈張開.



心境年華 回複 悄悄話 不知怎的被你的這段午夜故事深深地感動了.

有時,人最需要的隻是有一顆心能安靜地傾聽著自己的訴說便已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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