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荒野這個詞,在很多人眼裏,隻怕多少還有些浪漫色彩。
我就是這麽想的。就像大多數並沒有真正地領略過生活的艱辛的年輕人,偏偏向往著前程上有苦難可作為生活的點綴品;同樣,我沒見識過荒野的嚴酷,卻夢想成為荒野的傳奇的一分子。
為此,我來到了阿拉斯加。
不能說我對荒野一點都不了解。在傑克.倫敦的筆下,阿拉斯加的荒野,是冰天雪地的一片荒漠,除了寒冷與荒涼,就是無垠的死一般沉寂的荒野,沒有任何生命和運動的意義。黑壓壓的樹林,肅立在冰河的兩岸,山林依偎在沉沉暮色之中,鬱鬱寡歡。但是這一切絕不僅僅意味著悲哀,而是蘊含著比悲哀更可怕的,遠超過冰雪之冰冽的殘酷,那就是永恒用他的專橫和難以言傳的智慧,嘲笑著生命的種種奮鬥。那就是“荒野”,是充滿了野蠻,寒冷徹骨的“北國的荒原”。
實際上,我並沒有天真到認為荒野本身蘊藏著所謂的浪漫,真正打動我的,是無論任何時候,不屈的生命依然在這荒野中存在,不斷反抗,即使是有時勝利者並不屬於人類和生命。臆想中,我甚至常常將自己化為北國冰天雪地中的一員,和傑克.倫敦的筆下的英雄們一起,在極夜漫長的黑暗中,在北極光的背景下,天空和大地籠罩在一片映照得藍汪汪的幽靜神秘中,率領一隊雪橇犬,沿著結冰的河流艱難跋涉。深入那片荒涼、沉寂、嘲弄人的土地,熱衷巨大冒險,驅使自己去跟這個無限空間一樣茫然、陌生、死寂的世界的威力相抗爭。
我也常常琢磨,帶著敬佩,也多少帶些不以為然,想象當初開發美洲大陸的先行者們,一種比熱愛生命還要強烈的激情,激勵著他們鼓起勇氣不斷地前進,匆匆忙忙地奔向美國的四方,穿過森林,驅走野獸,開辟航道,開墾,養殖,也奮鬥,也殺戮,為文明向荒野的勝利進軍鋪平道路。在他們的心目中,重家重情、安貧樂道這樣在其它地方人所珍惜的美德,不再適用,而對財富近於貪婪的追求和對自由的過分愛好,卻成了他們的生存之本。在他們看來,既然在故土忍受貧賤,何不到異鄉致富享樂?寧可砸碎鍋碗瓢盆,不惜放棄死者和生者,到他鄉大幹一。?睬克評纖蘭以埃?br />
他們急急忙忙地前進,唯恐去晚了就錯失了機會。甚至,他們前進得太快了,以至他們的身後,荒野又重新出現,這種痕跡,甚至在百年之後的今天也能看到。在我的旅途中,無論是在阿拉斯加,還是在威斯康辛州的鱘灣,或者在明尼蘇達州北部的深山,還是在密歇根州的蘇比利爾湖畔,甚至在佛羅裏達的內陸,我常常看見路邊被廢棄的房屋,樹林深處的斷壁殘垣,廢棄的礦區和鏽跡斑斑的機器,破舊的城堡,甚至整個被放棄而成為“鬼城”的城鎮。
每次路過這樣的地方,那種靜默,那種殘破,常常使得我幾乎不敢正視,尤其是在那些空寂的鬼城,整個城鎮靜悄悄的,如同一場大洪水衝過,衝走了所有的人煙,房屋緊鎖,門窗屋簷蒼白泛黃,門前台階上野花幽幽,路邊的花園草地雜草叢生,一輛鏽得已經分不清顏色製造的小車半埋在草叢中,小鹿野兔遠遠閃入偏僻小巷。那是一種空空蕩蕩,籠罩天地,分明就像一個巨大的留聲機,記載了探險者們的艱辛和血汗。
荒野確實留下了探險者們的寂寞和艱險的記載。這是我從一本在阿拉斯加買到的故事書上讀到的日記。這段日記,發現於拉斯加荒野中的一個小木屋,作者是一位無邊的孤獨和苦痛中獨自去世的探險者,1939年在阿拉斯加重印出版。
日記,1917
10月4日,1917;收拾打包,疲憊不堪,希望找個地方宿營。肺部著涼,發高燒。
6日;燒稍退,感覺稍好,但是身體虛弱。
7日;感覺好一些但是非常虛弱。
9日;感到強壯一些了。
10日;動手搭房子,沒有力氣把獨木舟拖上岸,隻能等到河水結冰。
13日;打到一隻黑熊。
14日;打到一隻羊。
17日;房子搭好。
18日;在房子周圍設了幾個野獸陷阱。
20日;搭了間熏烤屋。
21日;打到一隻羊。
25日;打到一隻猞猁。
27日;打到一隻狼和一隻熊崽。
28日;冬天來臨,大風,積雪兩英尺。
11月4日;打到一隻猞猁。
6日;縫了一條熊皮褲。
8日;糖用完了。
13日;做了兩雙皮靴。
18日;用熊皮、狼皮和猞猁皮縫好了一件大衣。
21日;用熊皮、羊皮、毯子和帆布縫好了一條睡袋。連續幾天下雨。
22日;左眼疼痛難忍。打到一隻羊。
26日;早餐時打到一隻猞猁。
27日;做了一雙熊掌雪靴。
12月1日;天氣更糟。連續幾天嚴寒。河麵沒有上凍。
4日;河水24小時內暴漲六英尺。
6日;地上雪漿變硬,開始結冰。
7日;大風,無法直立行走,除了一些沙洲和水中岩石,河已經結冰。雪太深,太硬,無法推動雪橇。雪繼續下。
15日;酷寒,風大,不穿皮衣褲無法出門。
19日;下雪,仍舊非常冷。河彎處的幾處沙灘還沒有結冰。無法出遠門。這種天氣不可能推動雪橇。試圖出門,雪太深,太軟,無法打到山羊。隻有獸肉吃,胃抽搐,倒嘔,特別是猞猁肉。
21日;在河邊打到一隻羊。
25日;非常冷。享受了一頓象樣的聖誕晚餐。雪層變得結實些。在宿營地上遊一帶的河水仍舊沒有結冰。
26日;在河上行走時冰破了,皮衣褲救了一命。
31日;給房子蓋了層新屋頂。連續一個月的嚴寒。昨夜和今天一直下雨。胃變得更糟。
1月8日;在能看到的遠方,河還沒有完全上凍。身體很差。
12日;昨夜有一兩隻猞猁跑到河邊,沒有打到。
15日;山羊在射程之外。在河裏試了一會獨木舟。
16日;一隻猞猁。天氣變得溫和些。
20日;今天下雨。
22日;一隻猞猁。
28日;一隻山羊。幾天來一直很冷,河裏沒有冰。
2月1日;整個一月份都很冷。猞猁打劫了我在河邊的肉儲藏室。隻有鹽和茶充饑,而且每天隻能一次。身體更加虛弱。
5日;天氣更冷,感覺極不好。幾乎不能堅持。
10日;天氣轉好,感覺仍舊非常不好。下大雪。
15日;天氣一直不錯,感覺好一些。
24日;又下雪了。以幹肉和生脂肪充饑。
26日;在河邊打到一隻山羊。
3月2日;打到一隻山羊。
11日;出發到德萊灣去,以為河水沒有結冰。出門約一個鍾頭,發現河麵凍上了。哪裏也沒法去。身體太虛弱,拖不動獨木舟。雪太鬆,什麽也幹不成。
25日;試圖回到小木屋裏去。河麵上凍了。雪橇離此僅僅三英裏,但是路太陡,無法接近。找不到任何東西吃。視力下降。
28日;眼睛在陽光下根本無法睜開。天氣極好。
4月1日;回到了小木屋,帶上了所有能夠拿的東西。狼獾光顧了木屋,把我的皮子、皮袍以及雪靴、存肉,甚至連羊皮做的門都啃吃了。昨天晚上狼獾甚至企圖襲擊我,它們是從煙囪口裏鑽進來的。大雪。獨木州和幾個陷阱在河流下遊五英裏、靠近印第安人墓地標誌的地方。在半路上宿營。
3日;繼續下雪。吃完了我最後的一點存糧。沒有鹽,沒有茶。
4日;打到一隻山羊,隻剩下三發子彈。幾乎無法瞄準。
7日;狼獾繼續在營地裏偷走我的東西。把我的熊皮褲咬壞了。眼睛又開始變壞,連雪地的反光也受不了。
10日;狼獾把獸皮床和一隻雪靴拖走了。站立不穩。走了五英裏路,累得什麽也沒幹成。
12日;看見一隻狐狸走過的路線。鳥也開始飛來了。天氣不錯。
15日;沒鹽的食物無法下咽。眼睛的情況更加糟糕。大部份時候躺在窩棚裏無法動彈。
17日;昨天和今天下雨。
20日;好天氣,吃下最後的食物,大多數時候隻能躺在窩棚裏──腿沒力氣。我的眼睛看不見,根本無法去打獵,我身體的其它部位也無能為力。
我想我的大限已到。我的所有財產,所有的一切,將由德萊灣的究瑟夫.派裏林、以及阿勒斯卡河的泊爾.斯瓦特茲克夫(如果還活著的話)共同繼承。
4月22日,1918。初到阿拉斯加,荒野給了我一個全然不同的印象。
我是在美國本土四十八州的盛夏、阿拉斯加的春暖花開的時候,來到阿拉斯加的。抵達之後的第一天,我從安可瑞奇出發,驅車北上開往230英裏外的德納裏國家公園。一路上,路邊翠綠欲滴的青草樹木,遠處山巒間在陽光下閃耀的積雪冰川,迎麵吹來的清新而不帶寒意的新鮮空氣,還有那山林間小湖泊上空飄浮的乳白色晨霧,霧籠罩這樹木、山林、草原和前方的路,輕靈而飄渺,神秘而充滿希望,我的車在這一片清風薄霧翠綠中穿行,幾乎就以為從霧中要走出一位綠野仙子來。阿拉斯加好像還在自天地初開以來的混沌中沒有完全蘇醒過來,在睡夢中明媚地微笑。
(攝於前往德納裏國家公園的路上)
第二天,我搭上旅遊車,參加德納裏國家公園野生動物之旅(Denali Wildlife Tour) 。
大雨。
我坐在車窗邊向外張望,突然發現,阿拉斯加的雨格外透明,不僅不影響能見度,恰好相反,眼前的一切更加清晰,連雨水打在草木上,水珠濺在樹葉上滾動,似乎都曆曆在目。阿拉斯加的最高峰──麥克肯尼峰在天邊屹立,雲層濕重,垂在半山腰中,雲層之上白雪覆蓋的山巔卻是陽光明媚,半邊日頭半邊雨,此之謂也。
(攝於德納裏國家公園)
第三天,我到達費爾班克斯,在城區邊緣塔納納河畔的一家飯館用午餐,涼台直探出河麵去,天上有些浮雲,陽光時斷時續地照在身上,撲麵清風輕輕搖曳河畔的層林長草,帶來一股草莓漿果的芬芳氣息。顧客在綠樹下,就著潺潺流水用餐。我就在中國江南陽春三月般和煦的清風陽光下,獨自在河邊靜靜的看書記日記。如果不是偶爾有幾隻阿拉斯加的特產之一──蚊子的打攪,真會是一個完美的中午。
下午,來到城外的埃爾.多拉多金礦參觀,坐上金礦安排的小火車,進入礦區。火車不時停下,演示當年淘金者的生活。在某一處,火車又停下了。車的左邊是一片樹林,林邊一條小溪靜靜流過,一座小小木屋悄然獨立。小木屋門開了,一位年輕小夥出來,拿著一個鐵盤,鏟起礦砂,在流水中淘金。這樣的一個小橋流水,青山綠樹,幾乎算得上一個世外桃源了。能在這樣的仙境淘金,那真是做夢中的美事啊!
(攝於埃爾.多拉多金礦礦區,早期淘金者的生活)
──這是一個充滿了荒野氣息、但是安寧和煦的阿拉斯加。
從金礦回到旅館,已經是下午五點半左右,旅行社給我今天安排的活動已經結束了。明天上午坐遊輪沿著齊納河遊覽之後,下午就離開費爾班克斯南下,所以此地就是我的阿拉斯加之行最靠北的一站。
在計劃阿拉斯加之行時,我曾經打算從費爾班克斯向北直開到北冰洋海岸。到了阿拉斯加之後,和當地人交談,人們都勸告我不要冒險,首先是因為道路崎嶇難行,足有480英裏(800公裏),我租來的車不是越野車,難保中途不出問題;其次則是因為從費爾班克斯往北幾乎全是茫茫一片原始森林和沼澤地,並沒有多少可看的東西,大多數地方也並沒有野生動物。仔細惦量後,我隻得承認他們言之有理,於是將目標定在育空河。從費爾班克斯到育空河有160多英裏,可是半路上不方便住宿,行程安排緊湊,也無法隻能當天來回。
我出門,阿拉斯加的晚上六點,依舊太陽當頂,陽光燦爛。我盡我所能檢查了一下車,加滿了油箱,驅車出發了。我心裏琢磨著,從費爾班克斯到育空河160多英裏,加上路上可能會停下來觀賞風景,到達育空河大概需要三個小時,那麽是晚上九點鍾的光景;抵達育空河,再掉轉頭往回開,又是三個小時,那麽淩晨十二點半左右能夠回到費爾班克斯。這是我的如意算盤。
沿著3號公路向北開出費爾班克斯,出城時,又一次看見路邊牌子上標明離育空河有162英裏(260公裏)。中間停下來看了一下阿拉斯加的那條著名輸油管,全長800英裏(1250公裏)。一頭在南方的太平洋的瓦爾德茲港口,另一頭則直通北方的北冰洋。這條輸油管越過了育空河,穿過三條山脈,無數的沼澤地,以及一些仍舊活動的地震帶,在設計施工的時候,甚至還考慮到了給遷徙的動物,如麋鹿和馴鹿的遷徙,留下數以百計的通道。這項巨大的工程最後的總費用達到80億美元,而石油業也因此成為阿拉斯加州的最重要的工業。
我走到輸油管下麵,看到油管象一條銀色的巨龍一樣向遠方延伸。在此後一夜的旅途中,它時而跟著公路平行向北方躍進,時而鑽入山裏的隧道,時而在山嶺間突然閃現。在整個晚上的孤獨旅行中,有時候,我感到有這樣一個人類的傑作伴隨,心裏似乎有些安慰;有時候卻看著它象條龍一樣在無聲無息的山林遠景、沉沉暮色中遊動,心裏又難免隱隱生出畏懼。
(攝於Fairbanks城北狐堡(Fox) ,暮色中的阿拉斯加輸油管)
剛出城時,路況很好,開了約二三十英裏,開始有修路的工人和機器車輛,沒多久路被堵了。看路不象一時就會通的樣子,我索性熄火下車來,跟堵在一起的其它幾輛車的司機聊天。
最前麵的是兩個四十多歲的白人男子,很快樂隨和的樣子,在北冰洋油井工作,他們好奇地問我到哪裏去,並好意地告訴我再往北去沒有什麽好遊玩的。我告訴他們,我當初起念要來阿拉斯加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喜歡傑克.倫敦的北方荒野探險小說。我無法獨自前往北冰洋探險,但我仍舊想感受一下那些先行者們在冰天雪地裏奮力跋涉,誓不向無邊的荒野低頭的氣慨。我有幸來到阿拉斯加這片土地上,不能完全追尋他們的足跡,但是,傑克.倫敦筆下的英雄們常常和育空河聯係在一起,我哪怕隻是看看這個他們曾經走過的地方,也能一慰向往仰慕之情。我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跟幾個陌生老美說這個幹什麽,一笑收話。不過,此後幾個老美倒是對我特別客氣,不知道是不是我大講什麽傑克.倫敦把他們蒙住了呢,還是他們對我這種心情表示理解、或者因為完全不理解而起的敬畏之心。
車堵了近一個小時才通,下麵的路麵實在不敢恭維,全是土石路,僅可勉強供兩輛車交錯行駛,我打起精神,全神貫注地把著方向盤,絲毫不敢大意。路過一座橋,我看看路麵還平整,也正好想喘口氣,於是停了下來。走出車來,倚著橋欄杆往下看,橋下的河流不大,我在地圖上沒有找到它的名字。晚上七點多鍾,河麵水霧繚繞,神秘幽靜,近處水麵平靜清冽,遠處山嶺折射來的陽光幽幽地散射著,閃閃發著幽光,就象某個虛無飄渺的夢境中一樣。我站在橋上,橋並不高,側耳傾聽,卻聽不到一絲一毫的流水聲,四顧,看不到任何活動的東西。不知道什麽觸發了我心裏的一種感覺,我突然間毛發聳然,三步作兩步跑回車裏去了。
(攝於前往育空河的路上,一條不知名的河流,下午七點多鍾時的景象)
我在車裏鎮定了一下,繼續往前開,逐一超過那幾輛在堵車時遇見的車,此後再沒有看見往北開的車。偶爾會有大型卡車或油罐車隆隆從北方開來,老遠,隔著幾道山澗就看見拖著一條長龍一樣的黃色土塵,卷過我的小車,南下遠去了。慢慢的,隨著夜的加深,連北方來的車也少了。
越往北開,天地依舊明亮,卻毫無變化,我心中的遲疑也越是一點點地堆積,開始沉甸甸的。車開到一個山頂,我也喜歡這夕陽下的山崗含笑的暮色,停了下來。下車眺望,夕陽將遠方的山嶺照得一片明亮,近處山穀則是幽幽的暗綠,滿目長草綠樹,卻紋絲不動。近處,遠方,遠方的遠方,整個世界就象凝固了似的,沒有任何活動的東西,隻是死一般的寂靜,連風也沒有一息。我正不知所措,這時後山上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鷹唳,我不禁打了個寒噤,趕緊跑回到車上,緊緊關好車門。
我這時才發現這含笑的麵容,原來沒有任何生氣,是冷酷無情的荒野的一個絢麗的麵具。記得曾經讀《水滸傳》,當武鬆上景陽崗的時候,施耐庵寫岡上的破落山神廟,待武鬆走上岡子時,這樣寫道:“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金聖歎讀到這裏,評點道:“我當此時,便沒虎來也要大哭。”此刻我哭還不至於,但是心中卻凜然生畏,跟在前邊小橋上的那種毛發倒立的感覺一模一樣,這就是阿拉斯加荒野的寂靜的力量,寂靜象是存在的實體,壓迫著人,仿佛深水的壓力影響著潛水者的身體。它用一種無形的空間以及無可變更的命令所具備的巨大壓力壓迫著身處其中的人,逼迫他們退縮到自己心靈的深處,如榨葡萄汁似的,榨掉人類的一切狂妄、熱情、驕傲和心靈中的那種昝妄的自尊自重,使他們終於發現自己不過是有限而渺小的塵芥而已。
我坐在車裏猶豫著,也許是在給自己找借口,一些可怕的圖景一再在腦海裏閃現,三番五次要打退堂鼓,可是心裏的夢想又時時激蕩:到阿拉斯加來,看看我心目中的那些英雄們所到過的地方,是我多年來的向往!內心深處的某種牢不可破的自尊心也支撐著我,我終於一咬牙,打算再向前走走看。
(攝於前往育空河的路上,夕陽斜照著山嶺)
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半左右,從路邊的路牌看到,離育空河還有近百英裏,原計劃的九點鍾到達育空河的算盤,肯定是要落空了,什麽時候能夠回到費爾班克斯更是想都不敢想。路上到處都是小石子,壓在車輪下跟放連珠炮似的砰砰響個不停,石頭濺起來打在車子的底盤上,叮叮作響,每一聲,都象有什麽在我心裏炸開一樣。我顧不上替租車公司心疼車,隻知道如果車胎就此爆了,一旦車子拋錨,後果不堪設想。有的地方,山崖上的泉水流淌到路麵上,泥濘不堪,稍微開得快一點,就感到車輪在打滑,死死的把住方向盤才能夠繼續前行,偷眼瞥見路邊深不見底的山穀,驚出了一身身的冷汗。
但是泥濘的道路,路上碎石的顛簸,偶爾迎麵開來的大油罐車帶來的鋪天蓋地的灰塵,甚至那四周死一般的寂靜,反而激起了我生性中的一種蠻勁,開始時還有顧慮,還不過是想向前探探路,還存著打退堂鼓的心思,而越到後來,所有的思慮都不見了,煙消雲散了,心裏就隻剩下一個念頭:到育空河去,去看育空河!
阿拉斯加晚上的太陽在通往北方的道路前方耀眼生花,自從我從費爾班克斯出發以來,似乎太陽在天空中的高度沒有下落過。想想也是情理之中,我已經往北開了近百英裏,而在北極圈附近越往北日照時間越長,我倒是無意中扮演了一個誇父追日的角色。
終於在晚上十點一刻,我到達了育空河大橋。輸油管隨著大橋一起橫跨河麵,象一條銀色的巨龍,下凡人間汲取河水。橋麵都是巨大的木頭鋪設,大概是當年從附近的原始森林就地取材的。我噓了口長氣,隆隆地開過大橋,在河邊空地上把車停了下來,扭頭四處張望,周圍山嶺上還能夠看見陽光的照射,河穀地帶地勢比較低,則顯得很幽靜安寧。
我出門來舒展一下筋骨,才發現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濕了,手因為過於使勁地握著方向盤,虎口和手臂都有些酸痛。我一點沒有感到疲累,相反還精神振奮,但是欣喜和輕鬆使得我象要飄起來似的,走在路上略有些頭重腳輕。
東張西望之下看見空地那邊還有一個小店,我跑過去透過窗玻璃看,早就打烊了,真沒想到這裏還有飯店呢!我在河邊找到一個通口,走下了河灘,意外的在這裏看見了兩個工人正在給河上的一艘油輪輸油,一個是白人,另一個是印第安人或者愛斯基摩人。我差不多半晚上沒有看見活人,很高興地迎上前去跟他們打招呼。他們也很意外在這個時候看見有人跑到這裏來,也一邊幹著活,一邊和我聊天。我看他們很忙,略聊了幾句,自行走開去在河灘上散步。
心願成真,我並沒有那種欣喜欲狂的衝動,可是感到了一種近似於幸福的平靜,狂喜的感覺仿佛已經是一種心靈的遠景,我不過遠遠的看著它微笑。獨自徜徉,平靜,安寧。心裏好象解開了一個多年的結,償了多年來的一個心願。育空河麵在晚霞下波光鱗鱗,一陣陣略帶水腥氣的和風吹在臉上,兩岸的山林籠罩在肅穆的暮靄中,遠方天邊的一線明亮如同睡眠中甜蜜的微笑,在向遠古千萬年來、以及萬千年後發生和即將發生在這片神秘、自蠻荒以來的沉睡中沒有完全蘇醒過來的土地上的人間傳奇故事致意。
(攝於育空河大橋下河灘,波光鱗鱗的育空河夜景)
我正在沙灘上眺望感慨,突然感覺背後有種被人盯視的感覺,一回頭,看見身後不遠處的河灘上停靠著一輛卡車,駕駛座裏有一雙眼睛在河麵波光的反射下閃亮。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印第安或者愛斯基摩女子,懷裏抱著個小孩,孩子睡著了,她的眼神也有些疲倦的樣子,朦朦朧朧的,但是很和善。我微笑著不出聲地和她打了個招呼,她也微笑點頭。我回頭向河岸一邊走,一邊想,這位印第安女子長長鴨蛋臉兒,眼睛大大的,倒還真有點象中國女演員陳衝,也難怪我曾經看過一部美國電影,陳衝在裏麵演一個愛斯基摩女孩呢。
再來到大橋橋麵上,我正在到處看呢,我先前一路超過的那幾輛車隆隆從橋上開過來了,司機們就是我在堵車時遇見的那幾個美國人,他們向我大聲問好,喊:”You made it!( 你做到了!)”我笑著喊道:“YEAH!”我向他們揮手,得意又自豪,目送著他們繼續向北方開去。
(育空河大橋,我路上遇見的美國人開過大橋)
在育空河邊,我僅僅呆了二十分鍾,十點三十五分,我開始掉頭向費爾班克斯出發。一邊上路,一邊難免心裏感慨,從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起就向往,計劃了數年,趕了半晚的崎嶇難行的路,費了些周章,擔了點心事,來到育空河,卻隻是為了這平靜安寧的河邊徜徉二十分鍾。
人生事莫不如是。
也許是已經走過一遭的緣故,我似乎覺得道路沒有剛才來的時候那麽糟糕,也能夠騰出點心事看車窗外的風景了。在一個山嶺頂上,夕陽正把最後一縷陽光斜照在前麵的山野林間,慵懶平和,溫柔高遠,我很喜歡,停下來拍了張照片,拍好後打開數碼相機的後屏幕看,卻驚奇地發現有一隻象鳥一樣的白色影子。這是一隻鷹嗎?我仔細琢磨了好一陣,才明白這原來是隻蚊子,撞到我的鏡頭裏麵來了。要說起蚊子來,曾經有人開玩笑說是阿拉斯加的州鳥。阿拉斯加不產別的毒蟲,蚊子可真是滿天飛。曾經聽說,有人在自己臉上拍一巴掌,最高記錄是一掌打死四十七隻蚊子,夠嚇人的!剛才我拍照的時候,才在車子外麵站了一會,頭頂就聚集了一團烏雲一般的“蚊子雲”,追著我叮。
(攝於從育空河回費爾班克斯 的途中,晚上十一點一刻左右)
再往南開,天漸漸的暗了下來,在又一個山嶺,已經是晚上十二點,這時太陽完全落山,遙望四周,一片寧靜肅穆,滿眼的翠綠明亮的山林樹木,這時也收斂起洋溢的光澤,好象進入了夢鄉稍歇。走出車來,四麵來風,爽爽宜人,心神欲隨風飛揚。山頂平地上,極目所至,全是火紅的火木(Firewoods),象一片火焰,在阿拉斯加夜晚的微暗的天地中騰騰燃燒。
(攝於從育空河回費爾班克斯的途中,午夜花香)
到離城約三四十英裏的時候,猛地看見前麵有一頭麋鹿正在穿過公路,我趕緊一個猛煞車,隻差一點就迎頭撞上!麋鹿連竄幾下,跳到路基下,停下來不慌不忙地吃草。這是我第一次在阿拉斯加路遇野生動物(當然兔子就不算了),很興奮,我半開了車門,一隻腳踏在車裏,探身出來拍下了它。看來這是頭雌性麋鹿,因為我沒有看見它長著那雄麋鹿常見的那種大角。
(攝於從育空河回費爾班克斯 的途中,近淩晨一點,路遇麋鹿)
以後我沒有再停留,直奔費爾班克斯,於淩晨一點半安全返回旅館。我在旅館房間裏坐定,脫去鞋襪,邂意地半躺在床上,從冰箱裏取出一瓶我出發前冰好的阿拉斯加啤酒,慢慢的喝著。
清冽芬芳的酒液沁入肺腑,屈指過去的一天的行程,回想育空河的粼粼波光,感歎荒野那無處不在的力量。
我如何不心滿意足?
我夢想著成為荒野的傳奇的一分子,我沒做到。
嗨,我不過是和荒野撞了一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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