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邊長大的孩子。 長江, 黃浦江 , 不論是在鄉村, 還是城市, 江水“就在咱自家後院”-- 我突然又想到那個盆地李逵Jack說的話, 細細一琢磨, 覺得貼切之極。 想起曾經的家門口的景色, 吃了很香甜的米飯一樣, 心裏也是美滋滋的。
我見過的江水, 都是黃黃的, 和清澈沾不上邊,不過這絲毫沒有減弱我半分的喜愛。
坐在江堤, 或是在行走的船上, 江水永遠是一樣, 也永遠是不一樣。 一樣的,是她給與我的安撫, 和驚悸, 總是相伴著而來; 不一樣的,是帶來安撫和驚悸的氣勢 -- 溫婉, 寂寞, 沉靜中的暴躁, 暴躁過後的平和。 她是夥伴, 是故鄉, 是活生生需要理解的人。
有了這樣的江水, 我對北美著名的湖泊便不是那麽親近。 身處安大略湖旁, 走過伊利, 也在北麵見過了幾乎可以用波瀾壯闊來形容的密西根湖, 很美,可是我們走不進彼此的心中。 是固執帶來的偏見, 還是堅持?
都有吧。 固守著我的想念, 而心中還有一角, 留給了大海。
(二) 我的大海
我沒有仔細瞧過大海。 多年前路過大西洋城, 隻在燈紅酒綠喧嘩吵鬧的賭場外匆匆掃了一眼, 覺得那仿佛和這城市是脫離的, 毫不相幹的。 在洛杉磯, 濃濃夜色中又隻見人來人往, 遊客繽紛, 海, 就在腳下, 我卻連影子都沒有看到。
所以, 臨行前, 我堅持著, 夏威夷不是我的杯茶, 那種載歌載舞人為的溫柔裝飾中, 我如何能見到大海?
可是我向往!
在江水邊, 父母愛給我說的故事是金魚和漁夫。 我把它當作兒歌那樣背著玩兒, 滿是好奇, 想象著捕魚人的生活和海的變幻。 “那浪頭啊, 比我們江裏的還要大, 還要急。” 長江上多少次的往來, 這是輪船上的人反複說的。 進出黃浦江時, 大人指著不遠處, “呐, 那裏就是海。” 我使勁看, 想看清還有什麽比我的江水更開闊, 更有脾氣。
那不遠處, 以為隨時可以去到, 卻終究沒有去看過。 以為隨時可以做到, 轉眼已是千山萬水之外。 所能堅持的,隻是這向往和希望。
所以, 下了飛機, 夕陽黑雲中, 大山在側, 我驚措了 -- 終於, 見到了海。
孤孤單單, 冷冷清清, 夜間的海便是如此。 第一次看到無窮黑幕中的那條白得發亮的浪線, 我恐懼得抓狂, 繼而興奮得發抖。 到了深夜間, 睡夢中突如其來的警報聲驚醒了困倦, 我赤腳就要向外衝, 滿腦子的念頭都是 -- 水來了, 海水來了, 我要趕緊逃走! 及至知道是火警誤報, 鬆了口氣, 心神未定間, 聽見一個聲音冷笑著 “這就是你的向往嗎?”
是啊, 我並不了解。 曾經做夢, 躺在海邊, 聽著浪聲, 仰麵看滿天的星鬥, 遠離一切。 而真的遠離一切的這原始的海, 絕不是想像中浪漫逃避的溫床。
真的是不了解啊, 我向往的, 僅僅是自己的想象?
這裏大多數的天然沙灘邊, 都沒有太多的人為痕跡, 沒有大多海邊城市那所謂的都市輪廓。 到處都是火山石, 連沙灘邊上都不例外。 沙, 是最鬆軟的白沙, 走在上麵, 你要迷醉, 酥酥麻麻的舒適, 然而一回頭, 便是透黑的石頭, 不知屹立了多少年, 一段段幹枯的發脆的斷木躺在黑石上, 也是觸目驚心的白, 不容人們的忽視 -- 當年的生命, 是火摧, 還是水淹? 到如今卻還有著樹立過的證明, 即便是斷的, 孤單。
陽光下, 水漫上來, 由遠到近, 幾乎是悄無聲息。 先是淺淺的一浪, 遊戲一般地在腳踝上, 腳下的細沙薄薄地流動了一層。 這就是海水平時的麵目嗎, 溫柔得很呢, 正當你要下這樣的結論時, 這層浪還沒有退去, 眼前的水平線突然高了許多, 又是一浪, 依然是緩緩迫近, 看得見透明的其中--藍綠的晶瑩, 可是轉眼就到了近前, 這才意識到水可要過膝蓋, 過腰了, 緊接著腳底的沙隨著它像水一樣急刷刷溜走。 結束了嗎? 轉身想走, 仔細聽, 隱隱有了聲音, 滾木似的, 水白花花迅雷一般就撲將上來, 劈頭蓋臉, 打在石頭, 落在沙上, 發出悶悶的一聲吼叫。 你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像小孩子被戲弄了, 有些氣惱, 全神警備地看著它,等著下一輪, 它早已又靜靜地在你的腳下, 在遠方了。 “永遠不要背對大海。”, 這句諺語在夏威夷島生長紮根。 它可以是溫潤的玉, 可以是咆哮的怪獸, 喜歡不喜歡的, 都不能, 也無法藐視它。
腳下身後的一切是自然噴發的結果, 到處是天崩地裂留下的痕跡, 唯一能和這樣的力量抗衡媲美的, 就是這海水。 厚積薄發, 變幻莫測, 原始的生存的力量。 我的心中是害怕, 莫大空間隻有我一個人, 什麽是天, 什麽是海, 什麽是地, 都連作了一片, 浩浩渺渺, 沒有起點, 沒有終點, 我幾乎忘了自己身處何方, 要走向哪裏, 該做如何想, 我的確是看不透徹, 看不清楚啊!
潮聲起起落落有規律地打著拍子, 空空落落, 習慣了, 又是搖籃曲一般, 害怕也就慢慢成為安靜地對視。 也許最初的恐懼隻是來自於不同, 不同於看慣了的事物環境, 不同於通常表露在人跡麵前的和諧, 與願意看到的和諧。 危險和惡劣放肆地與平靜嫵媚分享著空間,沒有隱瞞, 不需要躲躲閃閃, 沒有寂寞, 沒有熱鬧, 它是黑, 是白, 是七彩色, 是不需要任何承認的生命。 它甚至不需要任何了解 -- 不,它有著最強大的了解, 來自於同樣沒有羈絆的青天, 黑土, 火山 。
依然是看不透的, 滿頭頂的雲, 滿心的風, 滿眼的水, 滿身的沙, 我隻是它的孩子, 敬畏著它的虎虎生氣, 渴望著它不退縮的力量, 向往著我的向往。
突然又想到了綠之穀, 那也是它的孩子, 它們的孩子吧。
據說地球在億萬年的進化中, 有過幾次翻天覆地的災難, 火焰毀滅了一切可以稱為生命的來源, 包括海水。 但是生命畢竟延續了下去。 海水即便被蒸騰及至幹沽, 它的結晶留在了最頑固的石頭裏。 無數這樣的結晶, 便是重新開始的源泉。 這是怎樣的一種力量?! 它也許是平靜的, 也許是熱烈的, 也許是美的, 也許是醜的, 也許是一輩子無法琢磨的 -- 而種種的表象下麵, 是更多的耐心, 層層疊疊, 無窮無盡。
聽當地的人談起,腳下的土地隨時都可以是活躍的, 島上一年大大小小幾百次地震, 不知何時就會集聚成大的爆發, 而海水到時便會是肆虐的幫凶。 即使不是本地, 幾千幾萬幾十萬公裏的遙遠處, 任何一次大的震動也有可能會讓這裏的海水呼應。 居民卻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恐懼, 與其時時擔心, 不如建好措施。 災難的監控時刻都在運轉, 一旦有跡象, 整個島上的警笛就會長鳴, 廣播會通知人們離開危險的地帶。 既是承認明媚和猙獰的同存, 便要帶著這份恐懼好好活著。 天, 地, 海, 能帶來生命, 帶走生命, 而島上的人, 也學會了尊重生命, 自己的, 和自己所不能了解的。
沙灘上豎起了代表大風大浪的小旗, 我躺了下來, 閉上眼睛, 帶著滿心眼的喜悅。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仿佛又回到了我的江水邊, 那麽多年生在骨子裏的熟悉, 見到了夥伴, 見到了故鄉; 然而更是仿佛見到了一個進入心中的朋友, 仿佛見到了自己, 和自己的堅持與希望-- 即使那還是不能完全看清楚的。
風浪聲中, 我安穩地睡著了。 夏威夷, 我終於見到了海, 我的大海。
麵朝大海,始終是我的夢想!
小豬這篇比上篇更好了,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