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have yourself.” 機場入境處的美國官員不鹹不淡扔出這麽一句話, 算是對我即將開始的夏威夷之行的祝福。 心裏冷笑了一聲, “你以為我這麽想去。”
說實話, 雖然盛名遠播, 夏威夷卻不是最對我旅行口味的那杯茶 -- 我對水上運動沒有太大興趣,也沒有曬日光浴的癖好 -- 隻是想著去躲躲這北方的冬天,享受幾天陽光的熱量; 再加上臨行之前生活中的一係列棘手之事, 別人眼中這麽美的一個度假在即, 我卻頗有些意興闌珊, 隻覺得人生之旅, 到處是煩不勝煩。
十幾個鍾頭的顛簸, 到達夏威夷島(the Big Island, 又稱island of Hawaii, 是夏威夷8個島嶼中最大的)之時, 同行的小蟲和我都有些麵無人色。 出得機艙, 好大的風! 呼呼作響, 虎虎生威。 下午4點多鍾的光景, 已然是厚雲滿天。 一座大山擋在眼前, 山脊兩撇橫跨幾百裏不見頭。 雲從山頂掛下, 繚繞著愈發顯得陰陰鬱鬱。 山上疏密不齊的白點, 應該是居住的人家, 然而在雲霧中看不真切。 取了車, 上了高速公路, 右手便是這壓頂的大山, 左手是浪波粼粼的太平洋。 烏雲中, 夕陽卻正是金光燦燦, 照著海水, 麵上鍍金, 奔騰間又是原油似透亮的黑藍。 這明暗交錯的詭異, 天上地下無邊無際的氣勢, 讓還處於渾渾噩噩狀態的我驚錯不已, 這就是那個傳說中四季如夏, 溫柔撩人的夏威夷嗎?
好像是轉眼的功夫, 天已經黑得徹底。除了前後有時閃現的車燈,四望不見一絲光亮。 隱約隻見窗外飛馳而過的怪石, 黑黝黝的猙獰, 再遠處, 更不知是平原,山野, 還是大海。 車中的兩人都一路無語, 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到了旅館的路口, 孤零零一人一亭, 他的笑容總算帶給我們一點安慰。 手一指, 說 “往山下開, 到海邊便是大堂。” 彎彎延延, 車在黑暗中又爬了一陣子, 終於看到了燈火。 停車, 入大堂, 前後都是開放式 -- 大門敞開, 進去正對的空間直穿到外麵不知名的黑暗中。正要長舒一口氣, 嘩啦啦一陣大風穿堂而過, 伴著門外高大的棕櫚樹細細沙沙搖旗呐喊一般。 我猶豫了一會兒, 還是忍不住, 問前台 “ 這兒, 通常都是這麽大的風?!”, 前台的小姐笑了,“噢, 當然不是, 這兩天正好是風暴, 今天白天還要了不得呢。 明天就會好的。”
“明天就會好的。”, 我默默又重複了一遍。 到房間放下行李, 穿過屋外的小路向著大海的方向走去, 未到近前, 已經聽到咆哮之聲, 一波接著一波。 遠遠站著, 黑夜中看著那一條白線反複被衝上海灘, 一路而來身前身後無邊的壓迫感一層層有節奏地逼近。 我恐懼, 多日以來的緊張在此刻張到極點, 可是恐懼中又升起奇特的興奮。 狂風大浪中,突然而至的是對旅途的期盼, 對著這無邊的無邊, 滿心是舒展的渴求。 我恐懼, 恐懼中又想放肆地大叫大笑, 把一切煩惱都拋入這扯不破的黑暗中, 讓風吹走, 讓浪衝散! 明天, 明天就會好的。
(一) 綠之穀
一覺醒來, 天色剛破, 鳥叫聲卻已經是此起彼伏, 5點半。 索性起床, 窗外的棕櫚樹依然在搖動, 然而風聲畢竟止了。 走到外麵, 晚間讓人畏縮的混沌一片都有了依稀的剪影。 庭院, 樹木, 花簇, 沙灘, 大海。
坐在海邊, 看著周圍的事物一一清晰, 回歸個自的色彩, 白屋, 紅花, 綠樹。 天幕撕開, 是不帶雜色的淡藍。 太陽在遠方的大山嶺背上升起, 海水終於顯露了它的動人, 由遠到近, 藍綠間隔, 深淺交錯, 碧盈盈, 好像溫潤的玉。 真的是個好天呢! 我使勁呼吸著潮濕而甜美的空氣,心情, 也像這海水一樣, 慢悠悠地一浪一波, 就蕩去了許多壓抑。
驅車出去, 回到昨晚來的路。 扯去了黑幕, 看真切了, 猙獰隻存在於自己的想象之中。 這是一條修整得極好的公路, 一邊不遠處是海, 另一邊是大片的黑土,火山石。 在這片黑色不知多遠的盡頭, 一個大圈的弧線布著高高低低的山, 陽光下全呈青黛, 幾乎與天色融為一體, 虛實難辨。
夏威夷島大多數地方都有許多次火山噴發後留下的痕跡。 2座大火山,北麵的Mauna Kea再過不久就可以正式被稱為死火山, 我們前幾天的日程都安排在這裏附近, 最先前往的是東北部的盆穀 Waipio Valley。 一路而行, 入目全是百年不變的黑色土壤, 一堆堆岩漿石。 行到一座山的近前, 便是蜿蜒的山路一圈圈向上, 耳朵時不時有些鳴響。 其實並不算高, 2000多英尺, 但從腳下的海邊直接上來就感到了不一樣。
行在山間, 兩邊的風景慢慢變換著。 一忽兒, 就離山頂那麽近, 天驟然就成了灰白色,雲又壓了下來, 如同團團霧氣一般移動; 山坡上黃綠偏黃的草間, 隨處可見彪碩的馬群牛群, 以黑棕二色居多, 隻顧著地頭啃草, 對於周圍自然的隨心所欲無動於衷。 一忽兒, 又是風吹草低的平原, 農場, 開闊平整, 陽光從雲層間東一束西一束地露了出來, 油畫的好景致; 有一戶人家在靠公路的口上用小植物拚出了Aloha 的字樣 -- 你好, 歡迎! 一忽兒, 是密林夾道, 綠蔭遮在頭頂, 樹根以及無數矮小灌木的根莖都伸展在外, 綁住鬆鬆欲墜的山石, 隱隱約約的, 卻是飄起了小雨。
經過一個加油站, 問了路, 順便問盆穀的天氣, 答說 -- 沒有一定, 陰晴不準, 瞬息萬變。 我笑了, 這不就是我們一徑上山的寫照嗎? 走在路上, 變化也許帶來了不確定,卻也是構成渴求和希望的一部分。我的笑容中, 很久以來, 第一次有了放鬆。
又過了不少的七彎八拐, 路到了盡頭。 眺望處, 薄霧水汽中是齊刷刷拔地而起的峭壁, 圍繞個大半圓好似一個鐵馬掌, 我們正在其中的一端; 山腳下包圍住的, 是一片鮮綠油油的盆穀; 圓的開口處, 大約一英裏的海岸線,波浪滔天, 浪頭爭先恐後地撲上沙灘--那是純黑色的火山沙礫造成的黑沙; 天似晴非晴, 似陰非陰, 風又和昨晚那麽大, 正是心神蕩漾之際, 吹得人全身飛起來一般。 我們來到了Waipio Valley 的入口處。
說是路的盡頭, 那是一馬平川的公路的盡頭。 另有一條依山劈出的窄路進穀出穀, 大多數地段隻不過是兩輛車並排挨著寬度, 因為坡度大, 下穀的車望見上山的車, 得停下讓路, 否則這爬坡的車停下再起來可能有些困難。 從事先的打聽我們知道, 這條陡峭山路隻有四輪驅動的車可行, 於是在山上入口處停好了車, 向下走了幾步, 正不知道該如何決定 -- 是徒步下去還是就在這裏鳥瞰算了 -- 反正大多數人不總是在做著到此一遊的事兒嗎, 一輛看上去又舊又髒的小麵包車吱吱呀呀在身後出現, 車身上寫著幾個字 “Waipio Valley Tour”。 趕緊迎上去, 裏麵有2個遊客,1個司機, 問能否載我們下穀。 司機30左右的樣子,長得黑短魁梧, 連鬢的胡子, 須發皆張,頗有些李逵的風範, 大聲說--90美金一個人, 一個半小時, 如何? 這麽貴! 可是也就一轉念間, 沒有太多的思索,就上了車, 心中是惴惴, 但是仿佛底下的那片綠色中有無限的魔力, 吸引著人非去看個究竟。
小車晃晃悠悠, 貼著峭壁的邊緣往下走。 我顧不上欣賞景色, 隻是盯著司機 Jack-- 如此險路, 他一臉滿不在乎, 幾乎不用看路, 一隻手微微擋著方向盤, 另一隻指著窗外指手畫腳地介紹。 Jack 是夏威夷土生土長的人, 3個月前把家搬到了Waipio穀中。 聽他正說到, 前幾周地震, 有一塊巨石被震落到他的小院子中, 所幸沒有砸到他的發電機。 除了地震, 盆地也多雨, 下一次暴雨, 積到腰間的大水至少要1到2天才能退去。 然而這都不算什麽, Jack平靜地說, 隻是誰都不知道大自然何時會再來一次海嘯。 這裏在19世紀曾經是許多移民的“世外桃源”, 甚至有了教堂, 寺廟, 旅館。 1946年愚人節那天, 幾十米高的海浪呼嘯從圓圈的缺口湧入, 一氣直衝到對麵的山壁, 足足六英裏, 回去時把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 那時候這裏可是種芋頭的沃土啊! 那以後大多數人都搬離了, 現在的居民不過五六十口, 很多是越戰退伍的老兵。 被海水泡過的土地鹹了幾十年, 如今人們又開始一小片一小塊地開拓, 希望將荒廢的土地再次變成芋頭田。
車走得很慢, 路邊三三兩兩地有些果樹,花樹。 18世紀甚至更早, 人們發現這片淨土時, 並沒有太多的東西可以食用, 以後就陸續帶了各個地方的水果種子 -- 木瓜, 椰子, 香蕉。。。穀中潮濕溫和的熱帶雨林氣候使得果實長得碩大飽滿。很長一段時間, 這裏是苦難之人逃避戰亂的天堂。
漸進穀底, 旁邊出現了大小河流, 緩急不同, Waipio 的意思就是彎彎曲曲的河。 穀中到處都是這樣的水流, 漲落如同刮風下雨一樣平常, 路也從剛才正經的瀝青路變成了泥濘砂石路, 隨處可見水窪子。 河中有魚, 捕魚是除了種芋頭以外的另一生活來源。
山穀中沒有電, 沒有電話, 沒有自來水管, 每家有每家的活法。 Jack 靠太陽能發電, 儲備蓄電池, 電話就用手機 -- 美國隻有一家公司的手機信號在這裏工作, 水就用山泉水。 看到大家臉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那種神色,Jack笑著說, 我還不相信自來水呢, 誰知道那管子中有啥東西; 我的浴室就設在院子裏, 拿個簾子四圍一拉, 頭頂星空, 耳聞蟲鳴, 腳踏大地, 你們有誰享受過我這樣的淋浴? 而且近來我家門口的那條河流水勢漸大, 我開始設置水力發電的裝備了。 自然給了你什麽樣的條件, 你就有什麽樣活下去的方法。 我瞥了Jack一眼, 他依然是一臉的從容, 沒有炫耀, 沒有苦澀。 他注意到了我的眼光, 說 -- 我喜歡這裏的寧靜祥和。
簡單甚至簡陋中的寧靜祥和, 然後努力積極地活著嗎?
我轉頭, 望出去是鋪天蓋地的綠意, 淡的濃的, 明的暗的,星星點點縫在其中的是豔麗無比的小小花, 雖然長於泥濘之中, 塵土飛揚之上, 都那麽光彩照人。 路邊出現了人家, 屋子是最不起眼的式樣, 房前房後是令人羨慕的清清爽爽的大草坪, 果樹, 綠籬笆。 時不時出現一隻小狗, 這裏嗅嗅那裏瞅瞅, 瞧到車子來了, 就靜靜在道邊站著, 盯著看一會兒, 眨眨眼搖搖尾巴, 頭一回, 一個小孩子出現, 抱起它, 看看我們, 走開了。“這裏有小孩兒啊!”-- 同行的遊客驚奇地說。 Jack這時露出了自豪的笑容,“是的, 穀中有7,8個孩子呢。” 遠處又出現幾個, 都是黑黑的膚色, 瘦瘦的, 然而個個都是那麽活潑, 滿臉天真的喜悅自由。
“快瞧!, Jack突然說, 前方高高的青山壁上垂下一條白綾, 又仿佛是雲開了一個口, 緩緩傾瀉,天上人間的流動啊! Hiilawe Fall, 1400英尺, 注入山穀。 “美國第二高的瀑布, 就在咱家的後院中, 如何?!”。 眾人皆笑, 好像自己也擁有了這自然的奇跡。
愈往穀深處走, 樹木愈茂盛, 道路愈窄, 流水愈多, 草叢中常能感到一股濕熱之氣冒出。 天還是厚厚地積著雲, 感覺卻亮堂了許多。 放眼所過之處, 歲月滄桑的痕跡無處不在, 讓人怦然心動 -- 盆景般的古樹仍守護在繁華時代的廟宇的遺跡上, 生機勃勃; 各種灌木叢中,孤零零一根木杆子立著, 頭上還頂著帽子似的一簇老棕櫚樹的胡須葉子, 這是曾經的電話線杆, 如今隻剩下半截作見證; 那裏的青苔中, 躺著七八級的一個石階, 曾幾何時, 有人們多少次踏著它回到家中, 是棟2層樓,8個房間的大宅啊; 而斜對處望去, 幾處山峰友好地湊在一起, 拚成了一個字母W, Waipio的字首, 這是永遠也不會變的啊!
全身晃得咣嘰咣嘰的小麵包車可是Jack的驕傲, 他故意炫耀, 讓車停在一條流量很不小且湍急的河當中,拉開側身的車門,水幾乎就要漫進來, 還順帶著嚇唬 -- 據說今天下午上遊有大水過來呢,諸位想不想嚐嚐漂流的滋味?! 下意識抬頭觀瞧上遊的方向, 猛然注意到100米外的地方,兩岸約三四十米間河水的上空牽著2根繩子。 疑惑不解, Jack解釋道, 那是以防水太大,車過不了時, 實在急著趕路的人可以拉扯著過, 沒幾百米就布置這樣2根繩,萬一有人被衝下, 還有東西可以抓。 遠離我們眼中方便的一切, 救命稻草, 要靠自己來布置。
一路也不知趟過了多少河溪, 泥潭, 車總是在前行, 大家從開始擔心, 驚歎, 到認為理所當然。 這些路--如果還可以稱為路的話--在任何地圖上都沒有標記了。 “所以我們也沒有堵車的問題呀。” 綠意彌漫中的種子, 也許, 都是這樣樂觀地長得高大結實的吧。 當我們第N次被“放置”在水中時, 我說“這裏就好像環球電影製片廠, 隻不過是真的。” Jack哈哈大笑 -- 你偷了我的下一句話呢!
道路終於到了頭, 折返的途中, 大家都有些沉默, 不知道該如何消化眼前的一切。 美色和災難的足跡並存, 無處不在。 穀中的河流本來都是清澈無比的, 但是幾個星期前的地震, 造成了山石的塌方, 把黃土帶入了一些水流中, 一下雨就到處是棕黃色。 塌方集中的地點, 遲遲沒有政府的人來檢查後果, 因為這裏太偏僻,進出太麻煩。 Jack說, 沒有人過問, 這片土地幾年內都不會長出任何東西了。 在雜草灌木茂密的一角, 他說那曾經可以一望無阻地瞧見大海, 50年代海軍還在這裏建過體育場, 如今, 哪裏還有當年的一絲景象。 建造容易, 維持常常難於上青天。
上青天, 抬頭看我們停車的地方, 真不敢相信是從那麽高的地方由一條小道下來的, 那麽以前的人們, 與世隔絕, 又是如何在這裏建起家園的呢?也許, 這就是生存的能力, 生命的潛力。 選擇了這片土地, 就想辦法好好活著 -- 伴著那些足跡, 有擔心,有歡喜,歡喜擔心中隻要是自己的選擇, 就堅持下去。 Jack正和溪邊的一個漢子打招呼, 那也是土著夏威夷人的模樣, 坐在石頭上整理他的釣竿魚鉤, Jack又在預報上遊大水的可能性, 溪邊的人頭也沒抬, 悶聲悶氣地回答, “正好, 過後水窪子裏可多點魚。”
上山的路, 小車被加到最大的擋速, 隨著主人駕輕就熟, 左一拐右一轉, 象頭輕快的小毛驢。 行到中段, 馬掌另一端的山壁上, 清晰地看見一個“之”字, 那是那一半邊上上下下的路。 對麵看我們時, 也是之路上的一隻小甲殼蟲。
回到出發點, 已是金光萬丈, 陰霾一掃而空。 風依然強大, 可是陽光, 也是那麽熱烈! 深藍色的海麵上白浪點點, 點綴成千百支帆船。 而腳下的山穀, 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般, 綠得那麽歡暢, 透亮, 生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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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沒有逃課吧?=)) 我去你家看過了, 但是留不了言, 隻好灰溜溜地走了。 嗬嗬。 看你的生活, 又想起大學時代了。
生活就應該這樣得多彩!!!
你寫的夏威夷差不多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了,令人神往:))
早知道這樣,大象和小豬就約在夏威夷了,還跑什麽紅海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