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小老板跟我初次提及派我到倫敦工作一事。 我知道,他隻是在履行大老板的旨意。 大老板是位非洲後裔,很優秀的那種:從BERKELEY大學拿的金融PHD,為人正直善良,為學一絲不苟。 於我而言,人最重要的素質是品行,其次是才學,最後是容貌 (這三者之外當然還有其他因素,但均屬身外之物,不足掛齒)。 所以對唇厚麵黑的大老板,我也一直頗為敬重 。
大老板對我不薄。 他的計劃,我自然會認真地考慮。 和漁童兒在電話上商量了有關事宜,便基本上敲定了, 盡管我還不清楚公司會給我怎樣的經濟津貼。 我和大老板之間從來沒有在錢上費過口舌。 這好像已經成為我們之間的一種默契:我不會提出要求,而他也不會虧待於我 -當然,隻是我自己傻樂。 別人的待遇怎樣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沒過多久,倫敦地鐵爆炸案遂發。遷移英國的事情便始終沒敢跟家人提起,主要是怕母親年老體弱,經不起為我擔驚受怕。朋友們問我是否會改弦更張。 我倒無動於衷。 素來認為,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天要我死,我便不得活,不管我是盤踞在中國,客居在美國,還是漂泊到英國。 曾經在美國有報道,一位在911中大難不死的美國人,為了避免遭遇恐怖分子的再度襲擊,飄揚過海,轉移到倫敦工作。 結果,這次地鐵爆炸事件他卻沒能幸免遇難。 假如這件報道屬實,我能讀懂的隻有一點:人算不如天算!
實際上幾年前,我甚至考慮過去中東的巴林做對衝基金。 最終沒有成行,也不是因為生死之念。 隻是在我這樣一個年齡,實在沒有理由讓母親和手足為我牽腸掛肚, 雖然那是工作上一個很好的機會。 英國給家人的印象,總歸比中東好多了吧!於是,我坦然地作別西天的雲彩, 拎著箱子,身單影孤地東渡到了倫敦。
在倫敦,和在紐約一樣,地鐵是上班族的必需品,如同水和空氣。 相對紐約,倫敦的地鐵更是四通八達。 從一個不起眼的地鐵入口下去,小商品店,小食品店,花店,書店,五花八門,讓人目不暇接。 時常, 會有一陣或輕靈或悠揚或震撼的音樂,如同甘霖,傳入饑渴的耳鼓,觸動心靈深處日漸麻木的神經 -那是地鐵藝人們在虔誠地演奏著長笛,排簫,大提琴 。。。 除了狂躁的打擊樂或搖滾, 別的樂聲總能賜給我匆忙的腳步一個駐足的良機, 疲憊的身體和緊張的思緒也隨之得以舒緩和放鬆。 如果藝人腳下的樂器盒裏已經擺放著錢幣, 我也會必恭必敬地放進去我的一片感激,否則,我實在擔心落下去的會蛻變成對演出的一種褻瀆。 我希望這樣一片至誠的感激不會被藝人理解成其生命中的一種不可承受之輕,更不會被詮釋成一種蒼白的施舍。 實際上,真正接受了施舍的是我們,是我們這些穿梭在鋼筋水泥中的表情冷漠的過客。 從幾時起,森林,草原,山川成了我們生活中遙不可及的童話。 是這些藝人們的演出幫我們有幸躲開市井塵囂,走近冰清玉潔,喚來鳥語花香。。。
來不及更多的思索,你就被步履匆匆的人群簇擁上電梯;隨著電梯在幾層間滾動,你會看到很多條通道縱橫交錯, 或寬或窄,動輒把你帶到一兩裏開外,譬如在BANK 和KING’S CROSS。 經常你覺得終於到了盡頭,一個拐彎後,又是別有洞天。而地鐵站裏的深度,廣度,和客運量,決定了裏麵的空氣悶熱而混濁。可是,即便水裏有雜質,空氣裏有汙染,我們也一樣得要喝,要呼吸。 同樣,地鐵,也要每天乘坐!你可以改坐富有倫敦特色的紅色雙層大巴,並且大巴的車票較地鐵票還便宜。 可是,倫敦地上交通的擁擠,讓人望而卻步。 你花得起時間嗎? 如果否,地鐵站則寬厚地接納浪子歸來! 你離不開地鐵,因為它儼然已經成為你生活在倫敦的左膀右臂! 就連漁童兒感恩節來倫敦過了一個星期,也都已經對地鐵輕車熟路。 隻是委屈了漁童兒,除了周末,我每天都得上班。 工作日裏,我便放心地把漁童兒交給了地鐵,交給了那些經常佇立在地鐵檢票口的全副武裝的警察。 警察把關,這算是爆炸案件帶給倫敦地鐵的新氣象了。 至少我不記得以前見過類似景觀。 陪伴警察值勤的警犬,也忠於職守地監視著過往的乘客,絲毫不為那些模樣乖巧,裝扮得花枝招展的寵物狗所誘惑。 我喜歡狗,喜歡各種各樣的狗,不管是俊俏的,還是醜陋的,高大的,還是嬌小的。 但我想,我最鍾愛的還是那些威風凜凜的狗吧,如我年少時看過的電視劇《白芳》裏的WHITE FANG,還有那阿拉斯加的傳奇式英雄BALTO,以及這些訓練有素的警犬。
地鐵,也成為我品味倫敦生活百態的一個窗口。 形形色色的人,在站台上焦急地等候, 或是趕著上忙碌的班,或是趕著回溫馨的家。 因為不存在即便兩人進車門都要搶個前後的勇士,上車的過程井然有序,甚至顯得過於四平八穩。上了車,也不太有人去搶什麽座位,男士更是謙讓恭敬。 大家或坐著,或站著,神態萬千,體態各異。 記得遇見過一對已經不算年輕的情侶:女的下了車,男的將臉頰緊緊地貼近玻璃,雙眼怔怔地注視著漸漸遠去的倩影,那份難分難舍,如此痛苦地糾結著他的眉宇,不知道其間鎖著一段怎樣讓人心慟的故事。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心裏都不自覺地在禱告,希望那女子下車前不經意的一揮手不是在書寫著黃鶴一去不複返的結局。。。 還有一個周五,下班比較晚,出乎意料的是,車裏竟然不少人。 剛剛站穩,上來兩個滿身酒氣的男子,年紀都屆花甲。 其中一個已是酩酊大醉,進來後對周遭的每個人拍肩搭背,稱兄道弟。 我前邊一個乖巧的女生,嚇得立即轉到我身後跺起來。 另外一個則踱上來解釋說,不要害怕,他的PARTNER人很友善,不會傷害到我們任何人。 這時,那個醉成半仙兒的挪到我麵前,問我做什麽的,從哪裏來雲雲。 完了,伸出三個手指頭在我麵前晃了幾晃,噴雲吐霧地說:‘三十多年啊,三十多年!’ 我心裏竊笑,這位仁兄,看來還是沒有喝多,否則他怎麽不伸出五個手指頭呢? 看我沒有閃開,他便開始像車軲轆一樣的叨咕起來。 我分辨了半天,才隱隱約約聽出個梗概:他們好多人參加一個同學聚會,許多都是三十幾年沒有見麵;自然每個人都是感慨萬千 ,不醉不歸。。。 這份激動,我想,有朝一日我們每個人都會理解。 我在美國的一個表姐,去年回北京參加大學畢業二十年聚會,回來後對我也是很長的一番感歎。 記得她說,她的同學中,兩個已經作古,其中一個還是當年的室友。 表姐不是個輕易落淚的人,這二十年來,先去日本,後輾轉德國,再移民美國,什麽悲歡離合沒嚐到? 可是,說到那兩個英年早逝的同學,她的嗓音還是有些微顫。 那,還隻是二十年! 假若三十年聚首,誰能想象到又會發生什麽? 人們都說往事如夢。 其實前程又何嚐不似雲煙? 所以,我親愛的朋友,不管此時你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從事著什麽樣的工作,或富貴,或清貧,或健康,或羸弱,我都真摯地祝福你:祝你認認真真地過好今天,坦坦蕩蕩地送走今夜。。。
也許個性使然,遇到什麽變動,尤其是預計到會讓家人感到不安的變動,我通常先斬後奏。 不到最後迫不得已,或者前途已經運籌帷幄,我不願跟家人開口。 總覺得關鍵時分一刀下去,遠比將刀架在脖子上醞釀許久來得痛快。 我是在這裏安置下來一個月, 生活和工作均步入正軌之後才鼓起勇氣告訴母親我到了倫敦的。 母親很平靜地問了一句:“要呆幾天?”我遲疑了一下,然後快速地說:“算不清,差不多七百天吧。。。” 電話那端一陣沉默,之後,傳來一聲無奈的歎息:“好吧,你一人在外照顧好自己吧! 我們在家裏什麽忙都幫不上。。。” 我不知道該怎樣跟母親解釋。 ‘兒行千裏母擔憂。’ 如果說我十年的流落他鄉,無意中磨頓了母親情感的觸角,我是應該謝天謝地呢,還是應該內疚自責? 古人訓:父母在,不遠行啊!
可是,我又能做什麽? 從事的全球性質的工作把我推到了倫敦,所以我得在倫敦開始一種陌生的生活;我作息緊張的生活,又把我帶進了地鐵,所以我得踏著這遭遇過劫難的地鐵線奔波。 生活中,有誰能從來不接受一種妥協?在倫敦,又有誰能從來不乘坐地鐵?雖然它壓抑沉悶,雖然它曾目睹過血災,但它方便快捷,但它夜以繼日,忠實而準確地見證著倫敦千百萬平民的生活。。。
若幹年後,我也許會忘記在倫敦生活的諸多細節,但是我想,我不會忘記那些個夜:踏出地鐵站的一刻,‘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2005-12-15
月明之夜,
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