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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殤(23、飄搖的漢統)

(2011-01-13 20:58:33) 下一個

第十一節  飄搖的漢統

 

中國有一套奇特的奴隸史觀,具體說來,我們的教育一向灌輸“亡國有益論”,教科書上白紙黑字寫著社會永遠向前發展,因此元比宋好,清比明強。並且中國的知識分子大都驕傲地宣稱,滿族經“我大清”的統治已被漢人同化,汪精衛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揮,認為日本統治中國最終也會像滿蒙那樣為漢族所同化,汪的思想至今依然有相當數量的擁躉。當年的抗日英雄算白死了,他們按照現代的觀點都是開曆史倒車的,他們阻撓了倭族成為中國第57個民族,影響了倭族被我們同化的民族融合大業,瓦解了日本列島與中國大陸統一的豐功偉績,真正罪大惡極。至於我們被日本奴役,有啥大不了,再來一把“康乾盛世”不是挺好,反正最終都是兄弟民族嘛。

中國究竟在進行愛國主義教育還是亡國主義教育?下次中日再起戰端,我們該端著槍還是捧著鮮花去迎接皇軍?

中國的這套奴隸史觀淡化了一個最基本的常識:亡國要付出慘重代價的。具體說來就是民族文化的摧折,而語言乃民族文化的第一特征。當我們最金牌的播音員趙忠祥,這位滿族兄弟的八旗口音被譽為漢語標準音的時候,糾纏不清的漢同化滿還是滿同化漢的問題,答案不言而喻。

本節我將簡要梳理漢語流變的曆史,如果說中國是一部被草原民族征服的曆史,那麽漢語就是一部胡化的曆史。我們先來看看胡化前的漢語吧。

 

一、上古漢語

我中學時代一直納悶:古人為何造出如此艱澀難懂的文言文?後來隨著對語言問題的深入了解才恍然大悟:沒人能憑空變出一套書麵語,文言文實乃上古口語,我們今天對文言文陌生的原因在於現代漢語與上古漢語已屬兩種不同的語言。

中國文化尤其漢語總給人綿延不絕,一以貫之的錯覺。錯覺的根源在於我們每天使用的漢字。漢字表意,同一個字能夠對應不同曆史時期不同語種的多個發音,因此用漢字撰寫的文稿具有跨越時空的生命力。受過教育的中國國民能讀懂一些兩千年前的著作,在全球堪稱奇跡。除中國之外,就我所知隻有猶太人能讀兩千年前的希伯來文。當然,我不得不承認,猶太人比我們更神,希伯來文為拚音文字,兩千年來猶太人失去家園,希伯來語僅僅作為宗教語言在讀經和禱告中使用,二十世紀尤其是以色列複國以來,希伯來語死而複生,重新作為口語在以色列通行。今天的以色列說著和兩千年前同樣的語言,漢語雖然文字保留下來,其他的卻已麵目全非。

文言乃上古口語證據在先秦諸子有很多,比如《論語》乃語錄體,由孔子的弟子和再傳弟子載錄孔子生前說過的話,很多內容為對話。基於對老師的尊敬,書中記載的應該都是孔子的原話。再比如中醫經典《黃帝內經》同樣是對話體,一會兒“黃帝曰”,一會兒“岐伯曰”,曰的內容均用當時口語寫就,如今看來已成標準的文言。

當然儒家和醫家均為知識分子,遣詞造句可能都有潤色,說服力不夠。那麽我們再來看看儒家的死對頭墨家。墨家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幫會,成員多來自社會底層,紀律嚴明,強調刻苦儉樸,極力反對儒家的繁文冗節。儒家重文史哲,墨家擅理工,重武藝。戰國後期,墨家一分為二,一派研究邏輯學、幾何、光學、靜力學,這一派的水平達到當時世界科技的巔峰,墨家的邏輯學與古希臘、印度並列,成為世界三大邏輯學之一。另一派堅持操練武藝、行俠仗義,逐漸轉化為後世的“遊俠”。基於這樣的背景,不難理解《墨子》幾乎可視作半部科技著作。由於墨家的來源多為小工商者,並且其堅決的反儒家態度,因此《墨子》的行文淺顯直白,既不需要也無意願搞得文過飾非,《墨子》與《論語》、《黃帝內經》相似,同樣用對話體寫就,當時應該念出來文盲都能聽得懂,屬真正的大白話,可今天即使中文係畢業的大學生能讀懂多少?

一般而言,語言最容易變化的為語音,其次乃詞匯,最後是語法。今人看先秦典籍,文字多半認識,意思卻不知曉,因為詞義語法與現代漢語大相徑庭。比如《論語》中不斷重複的“子曰”,子是先生的意思,先秦時用於對士大夫的尊稱,這個含意在現代漢語已經消失,沒人敢稱自己的老師為“子”;而“曰”已完全淡出現代漢語,今日無論口語還是書麵語都不再用“曰”這個字。先秦最常用的語氣詞“之乎者也”均已退出曆史舞台。常用詞匯和詞義發生那麽大的變化,更何況語音,不知道差了十萬八千裏。如果漢字不是表意而是拚音文字,傳至今天,古漢語大概已成絕學,普通國民教育不可能從單詞、語法開始教授一門遠古的語言,好比歐美,沒聽說哪個國家在義務教育裏教授拉丁語的。現在的網絡上,穿越小說十分流行,事實上,穿越第一個碰到的是語言問題,誰能聽懂古代人說話?現代漢語中,最接近先秦語音的是粵語,如果項少龍精通粵語,穿越到戰國學起話來會相對容易一些,如果他僅會國語,拜托,穿越過去好像變為聾啞人,考慮到他已成年,幾乎沒可能學會一口字正腔圓的戰國話,又如何縱橫捭闔?

上古漢語從先秦持續到漢朝,隨著東漢南匈奴的內附,阿爾泰語係滲透進來,入聲開始弱化,漢語走上胡化的不歸路。

 

二、南逃

永嘉之亂,北方士族南逃如過江之鯽,流竄到建鄴後,名士們遭遇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聽不懂吳語。

當時的南北士族形同水火。吳國被滅後,南方士族處於極度壓抑的狀態,西晉朝廷為北方士族把持,京官裏沒一個荊州和江南士人。如今北方大亂,朝廷搬到江南,這群北方士人逃過來繼續為官。北方士人操一口洛陽話,以文化正統自居,看不起南方士人。南方士族認為北方士族純係敗家子,把自己的地盤糟蹋完了,現在又跑到南方來折騰,同樣鄙視北方士族。於是,搗漿糊大師王導橫空出世,開始挖空心思調和南北矛盾。

東晉號稱“王與馬,共天下”,王猶在司馬之前,可見王導才是東晉真正的締造者。王導初至江東,為拉攏南方士族,向名士陸玩請婚,被陸婉拒。陸玩曾在王導家食酪,回家後生病,給王導的信裏寫道:“仆雖吳人,幾為傖鬼。”傖是粗鄙的意思,當時南方士族譏北方人為傖夫,陸玩居然敢把這樣的詞寫在給王導的信裏,一方麵說明他蔑視權貴,真具名士風範,另一方麵也說明南北士族的矛盾表麵化,難以調和。

如此困局王導怎麽解決?答案很簡單:學吳語。北方名士劉惔久聞王導大名,上門拜訪。當時正值盛夏,見王導用肚子在彈棋盤上熨來熨去,一邊很享受地說:“何乃渹?” 渹是吳語,冷的意思。劉惔出來後,別人問他:王導怎麽樣?劉惔答道:“未見他異,唯聞作吳語耳!”

洛陽音與吳語在東晉士族階層一邊鬥爭一邊融合。大名鼎鼎的謝安擅用洛陽書生腔誦讀吟詩,還能隨心所欲變換節奏腔調,時稱“洛生詠”,盛行一時,當時的名流爭相效仿。謝安有鼻疾,語音重濁,別人為學出這種效果,甚至用手掩住鼻子作洛生詠。南方士族顧愷之對此不屑一顧,有人問他:“何以不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他把語聲重濁的洛生詠譏為老婦的聲音。

雖然北方士族以洛陽音為榮,但並不妨礙他們的後代學說一口流利的吳語。名僧支遁在會稽,見到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和王獻之用吳語交談。有人問支遁:王家的孩子都挺優秀吧?支遁回答:沒什麽,隻見到一群白脖兒烏鴉在那啞啞地叫。支遁譏吳語為烏鴉叫。不管南北怎麽互相譏諷,幾代之後,北方士族都會吳語,南方士族同樣會洛陽腔。隋唐乃南朝文化的延續,因此李白有詩:“悶為洛生詠,醉發吳越調。”洛生詠與吳越調正好是南朝乃至隋唐文化的兩麵。

 

三、漢化?胡化?

與南朝的經濟文化極度繁榮相對應,北方陷入無窮盡的戰亂,哀鴻遍野,饑荒連連,人幾乎成為食物鏈中的一環,經常淪為唯一的軍糧。像樣的士族都已逃到南方,剩下的在胡人奴役下苟延殘喘。

中原士族隨晉元帝衣冠南渡的有百家,這百家被賈弼之集為《百家譜》,把持朝政,地位極高。前麵說過,南方士族譏北方士族為“傖”,滑稽的是,衣冠南渡之後再南逃的士族,同樣被第一批南逃的百家人呼為“傖”。很顯然,東晉文化發展太快,早已瞧不上滯留在北方的士族。

南朝的南方士族與北方士族明爭暗鬥,北朝則為激烈百倍的胡漢矛盾。從永嘉之亂到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登基,中原已被五胡蹂躪了整整一個半世紀,鮮卑語是北魏當然的官方語言,直到拓跋家族出了一個異類——拓跋宏。

拓跋宏繼位時隻有5歲,由祖母撫養成人。他從小醉心漢文化,24歲親政後便頂住鮮卑貴族的極力反對,強行漢化,規定朝堂之上禁鮮卑服,穿漢服,禁鮮卑語,說漢語,另外提倡鮮卑貴族與北方士族通婚。為方便漢化,他不惜耍計謀遷都洛陽,鮮卑貴族不但改漢姓,並一律改籍貫為洛陽,死後也隻能葬在洛陽周邊的邙山,不準運回舊都平城安葬。

拓跋宏成功地將鮮卑貴族轉化為漢族式的士族,但他死的時候顯然沒有料到這麽做的後果是亡國滅族。鮮卑入主中原後,戰略上亦相應由攻轉守,提防著依然在草原上晃蕩的柔然,花木蘭的故事就脫胎於魏柔戰爭。北魏建都平城(山西大同),當時塞外有柔然,塞內有高車和山胡,為抵禦柔然和壓製高車及山胡,北魏自東至西先後設六鎮戍邊、拱衛京師。六鎮的鎮民主要為鮮卑拓跋部,後來又遷入各族豪強,在北魏頗具地位。然而隨著遷都洛陽,六鎮被邊緣化。鮮卑漢化,好的沒學到,魏晉士族的那套驕奢淫逸、清談鬥富倒是不學自通,並且拓跋宏的漢化覆蓋麵不夠,範圍僅限於洛陽一地,六鎮鎮民依然保持著鮮卑舊俗。漢化的鮮卑自覺有點文化,開始瞧不起六鎮,呼他們為“北人”。而六鎮為軍事編製,鎮民世代為兵,不得遷移。這樣一來,北魏在文化上分裂為兩大集團,南部通行漢語,六鎮依然說鮮卑語。六鎮造反僅僅是遲早的事情。

六鎮的將領世代戍邊,沒法升遷做京官,久而久之,便將鎮民視作自己的奴仆,為所欲為。終於在523年,懷荒鎮及沃野鎮鎮民幾乎同時殺鎮將造反,北魏的劇終“六鎮起義”拉開帷幕。

“六鎮起義”這個名字不知道誰起的。事實上,這個所謂的義軍比流匪還要可怕。他們因為王朝的漢化而遭受歧視,因此堅決反對漢化甚至漢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到處屠殺,五胡的野蠻和凶殘在南北朝收官的時刻又一次爆發出來。“義軍”由胡人或胡化的漢人組成,沒一點仁義廉恥的概念,叛降無定。“六鎮起義”決定了南北朝最終走向,當時的三個關鍵性的人物——東魏(北齊)的締造者高歡、西魏(北周)的締造者宇文泰、南朝的毀滅者侯景,均出自所謂的“義軍”。

先說勢力最大的高歡。他的鮮卑名叫賀六渾,世居懷朔鎮,是完全鮮卑化的漢人,其妻婁昭君為鮮卑人。北魏因漢化招致起義,起義被爾朱榮鎮壓後,爾朱氏掌權的北魏180度轉彎,否定漢化,全盤鮮卑化。高歡討滅爾朱氏奪權後,對文化采取中立態度,既不漢化也不鮮卑化。當時胡漢矛盾極深,高歡就像王導那樣和稀泥,對鮮卑人講:漢人是你們的奴仆,男人為你們耕作,女人為你們織衣,上交粟帛賦稅讓你們溫飽無憂,為什麽還要欺淩他們呢?又對漢人講:鮮卑人是你們的雇傭軍,得到你們一些衣物吃食,為你們防盜擊賊,能保你們安寧度日,為什麽還要恨他們呢?高歡走的依舊乃胡漢分治的老路,胡人從軍,漢人耕織,軍事上完全仰仗六鎮鮮卑的班底。當時無論東魏還是西魏,都認為漢人打仗太熊,隻能幹後勤。有一次高歡甚至對部將高昂說:“高都督純將漢兒,恐不濟事,今當割鮮卑兵千餘人共相參雜,於意如何?”挑明了表示對漢人戰鬥力的懷疑。槍杆子裏出政權,東魏的胡漢鬥爭,鮮卑占明顯的上風。

再看西魏,宇文泰和高歡一樣,軍事上隻信賴鮮卑人,因此部隊中大都六鎮鮮卑或鮮卑化的漢人(如李淵的祖父李虎和楊堅的父親楊忠),不單如此,他還對軍隊進行完全鮮卑化的改革,廢除漢姓,恢複鮮卑姓,廢除單姓,恢複鮮卑複姓,原本沒有鮮卑姓的漢族將領全部賜鮮卑姓,李虎賜姓大野,楊忠賜姓普六茹,漢人直到楊堅掌權後才恢複漢姓。不單漢族將領改姓,漢將手下的漢兵也全部改為主將的鮮卑姓,總之,一個軍團所有人都一個姓,好像草原部落似的,宇文泰就想營造出這種血緣紐帶的氏族部落感覺。他創建的府兵製,大體仿效鮮卑原本的八部之製,立八柱國,將鮮卑早已滅絕的大小部落名賜給漢將做姓,形式上延續鮮卑各部落的香火。

宇文泰據隴西,地狹國貧,他發家的時候手上隻有數千人,後來連戰連捷,不斷收編東魏的戰俘,逐漸壯大到約十萬人,未料邙山一戰慘敗,損失六萬餘人。西魏再也找不出鮮卑人從軍,隻好打漢人的主意,開始征募漢族豪強的武裝,大量漢人湧入西魏的軍隊。隨著北周爭霸天下的戰爭日益激烈,鮮卑人越打越少,部隊裏漢人的比例越來越高,最終占壓倒性的優勢,因此楊堅篡位時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毫無懸念的改朝換代。

 

從北魏到北齊和北周,一會兒漢化,一會兒鮮卑化,但胡漢通婚一直延續下去,以至於在貴族階層,鮮卑與漢族完全融合。到隋朝時,幾乎所有的鮮卑貴族都可以稱作漢化的鮮卑人,因為他們基本都有漢族的母親和(或)妻子,而所謂的北方士族至少在血統上都已鮮卑化,因為他們大都有鮮卑族的母親和(或)妻子。比如李世民,母親竇氏乃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外甥女,妻子長孫皇後乃北魏拓跋氏之後。

北齊、北周與南朝的新三國演義,與魏蜀吳的老三國如出一轍,老三國由魏的實際控製者司馬家族篡位立晉一統天下,新三國由北周的權臣楊堅篡位建隋整合中國。楊堅的成功有必然也有相當多的偶然因素:首先,軍力最強的北齊自高歡的兒子高洋開始,陷入混亂,昏君佞臣輩出。高洋嗜酒如命,每日必飲,每飲必醉,每醉必殺,宦官、宮女、親信,見誰殺誰,荒淫凶殘方麵,絕對能和石虎媲美,並且跟石虎一樣,屢屢對漢人舉起屠刀。高洋31歲醉酒而死。高洋的弟弟高湛和高湛的兒子高緯同樣迷戀酒色,寵信佞臣,高湛32歲酒色過度而死,高緯23歲被周軍俘虜,塞辣椒而死。因此,北齊屬於不戰自潰。

其次,富庶發達的南朝被六鎮出身的羯胡侯景破壞殆盡,無力自保;最後,經一百多年的混戰,胡人作為戰爭專用種族,消耗殆盡,北周的軍隊裏,漢人自五胡亂華後第一次占絕對多數,楊堅代周立隋水到渠成。

公元589年,陳朝覆滅,南北近三個世紀的分裂又走回到一起,燦爛的隋唐文化即將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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