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凋零的漢音
一、顏之推與《切韻》
大分裂時期,南北政治、經濟和文化迥異,可有一點卻毫無二致,即佛教的大流行。早在秦朝,“釋利防等十八賢者”就跑到中國來混飯吃,被秦始皇趕出去。至東漢,佛教在中原漸漸流傳,但朝廷明令隻準西域人為僧,漢人禁止出家。直到曹魏時,漢人第一次出家,此後中原大亂,佛教渾水摸魚在大江南北爆發性增長。佛教將印度人吃素、吃大便等一係列亂七八糟的玩意都帶到中國,不過也帶來一些有益的東西,比方說音韻學。精通佛學的士族們受印度拚音文字的啟發,用反切法給漢字注音,開始音韻學的研究,其中最著名的莫屬《切韻》。
《切韻》是中國曆史上第一部也是影響最大的一部韻書,由隋朝陸法言執筆寫就。後世的《唐韻》、《廣韻》、《集韻》均在此書的基礎上增補而成。關於這部書,有幾點需要說明。首先,《切韻》乃私家著作,由於陸氏家族在隋朝受排擠,《切韻》在當時的影響有限,直到唐朝才大行其道,被政府定為官韻。其次,《切韻》並非陸氏一家之言,而是當時音韻學的集大成者。陸法言邀請八個著名學者到他家來,討論商定音韻體係,審音標準,陸法言在此基礎上擴展完成,因此《切韻》的編撰極為合理客觀。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切韻》並非某些學者宣稱的那樣記錄中國當時的某地方言,原因很簡單,陸法言加上那八位學者來自天南海北,如果陸氏想記錄洛陽或長安口音,找當地的士族即可,不需要將多個籍貫不同的學者找來商議。《切韻序》說:“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選精切,除削疏緩,蕭顏多所決定。”可見《切韻》的目的是想折衷南北,兼容古今,訂出漢語的標準音。“蕭顏多所決定”裏的蕭指《漢書音義》的作者蕭該,而顏則是《顏氏家訓》的作者顏之推。
顏之推原籍山東臨沂,但他的家族很早就南逃至健康,因此他事實上是健康人。他先在南朝梁致仕,後被西魏俘虜,逃至北齊,官至黃門侍郎,北齊覆滅後,入周,隋代周後,又在隋朝做官,因此一生“三為亡國之人”。由於這樣複雜的經曆,他在江南、河北、關中都長期居住過,眼界開闊,熟悉各地方言。顏之推是當時的大學問家,他的《顏氏家訓》被譽為“家教規範”。《顏氏家訓》有一篇《音辭》,專門論述漢語發音,透出許多極重要的信息。
他在《音辭》裏說:“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說明中古漢語與上古漢語發音上已有極大的區別。“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核古今,為之折衷。搉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說明他審訂漢語標準的原則以京邑發音為主,參考古今各地方言,並且他認為金陵和洛陽二地的語音最為標準。由此能夠推出,《切韻》主要描繪的是金陵和洛陽的音係。遺憾的是,中古四大韻“平上去入”的入聲32韻在今日的洛陽話已蹤跡全無,在老南京話還保留著一部分,但這部分隨著普通話的衝擊也日漸式微,接近消亡,隻有更南的吳閩粵湘贛等語種還存留有較完整的入聲。
《音辭》還記錄下當時的南北差異:“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閭裏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意思是南方的士大夫優於北方,北方的老百姓勝過南方。並且南方的士人與平民談吐上差別很大,一張口就能聽出他的出身,而北方的上流社會與平民沒有任何差別,隔牆聽一天也辨不出誰是士人,誰是百姓。這段話不少人認為指南方士人說老洛陽話,而百姓講吳語,因此一聽就知道他的出身,而北方從上到下說同一種語言,因此很難識別貴賤高低。我認為這種解釋有問題,或至少不太全麵。南方士人既有衣冠南渡的北方士族後代,也有東吳舊族,而百姓同樣既有吳越原住民,也有大量南逃的中原移民,況且隋朝距衣冠南渡已有近三百年曆史,金陵士音已非西晉時的中原雅音,與古吳語有相當的融合,口音上不應與老百姓有太大的差異。個人愚見,這段話的弦外之意說,漢晉以降的士族傳統在南方很好的保留下來,士人的言辭舉止比平民高出一大截,即使換上百姓的衣服,也能輕易地辨識,而北方經胡人的統治及胡漢通婚,士族傳統丟得幹幹淨淨,完全平民化,不看服飾,單聽言辭,根本無法分辨出身。
顏之推還總結當時的漢語“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平心而論,吳越好歹算漢語族的一支,而夷虜多數乃源自棕色人種的阿爾泰語係,異文異種,“北雜夷虜”的危害遠遠超過“南染吳越”。相信顏之推本人也有類似的認識,他到北齊的首都鄴城,聽到士族子弟很多的讀音錯訛,自誇:“吾家兒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顏之推想教導純正的漢語,可五胡亂華不過是漢語胡化的第一波,隋唐胡風大漸,中古雅音一天也沒有停止過“北雜夷虜”的命運。
二、朝日漢音
我們都知道,漢語曾深深影響著周邊國家,比如越南、朝鮮和日本。越南本為中國的一部分,自不必說,朝鮮一直乃中國的屬國,日本與中國時敵時友,但曆史上從中國大量進口文化乃事實。那麽朝鮮和日本究竟學的中國哪裏的文化?
我在前麵有關東夷的章節裏論述過,朝鮮和日本都是居住北方的南方民族,他們種植水稻,吃米飯而非麵食。殷商時期,從百越至東夷是太平洋西岸一條完整的文化線。華夏族崛起後,東夷消融,但東夷敗退時,一部分遺民卻將文化由海路傳播至朝鮮半島,一舉奠定今日朝鮮文化的源頭——無文土器文化。公元前四百年朝鮮人開始殖民日本列島,日本進入彌生時代,逐漸形成今天的日本國。因此秦漢時期,太平洋西岸依然有一條完整的文化線,雖然山東已被華夏族占領,說華夷融合的中原雅音,取而代之的卻是朝鮮和日本,南起越南(南越國),經粵、閩和長江下遊的吳地跳到朝鮮和日本形為一條新的吳越文化線。直至今日,這條文化線依然清晰可辨。
我一直反複強調,語言乃文化的核心。用語言去分析文化的來龍去脈不啻為靈丹妙藥。朝鮮語和日語均夾雜大量的漢語,這些漢語的發音與粵語和閩語的發音極為類似,與普通話相去甚遠。比方說,“三星”(sumsung)的韓語發音和粵語及越南話如出一轍,讀韓國的人名,用粵語和用韓語念出來的很接近。而日語裏的數字等基本語與粵語發音也明顯同源。
漢語族中,中國南方的各式語種均完整或較完整地保存下中古的切韻體係,那麽隋唐時期的雅音究竟類似今日南方的何種語言,王導學習的吳語到底是否今天的吳語?
這些問題的答案依然在日語中,日語是中國古漢語的活化石,它保存下漢語各時期的發音。最初日本學習的一直是中國吳地的文化,和服叫“吳服”,早期傳入日本的漢語乃三國至南北朝時的吳語。隋唐伊始,日本向中國派出大批遣隋使和遣唐使,這些人又將長安洛陽的秦音或中原音帶回日本,他們視北方音為正音,稱以往學習的漢語為“吳音”,日本政府敕令改吳音為漢音(北方音),於是漢音開始一點點蠶食日語裏的吳音,但吳音並沒有從日語裏消失,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唐朝除遣唐使外中日交流還有另一件盛事——鑒真東渡。
鑒真於盛唐晚期天寶十二年抵達日本,轟動朝野。他為日本天皇、皇後和皇太子授菩薩戒,並被天皇任命為大僧都,統管日本佛教事務,開創日本律宗,為日本建立起正規的戒律製度,並用唐代最先進的工藝設計建造了唐招提寺,該寺為日本天平時期建築藝術的巔峰,今日已成國寶。淳仁天皇下旨,令日本僧人受戒前必須前往唐招提寺學習。除佛學、建築、雕刻和書法外,鑒真還帶去大量中醫藥知識及藥材,他治愈光明皇太後的陳年頑疾及聖武天皇之病,被譽為“日本漢方醫藥之祖”。總之,日本人評價鑒真為“天平之甍”,意為他的成就足以代表天平時代文化的屋脊。
鑒真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揚州在隋唐時為南方的經濟文化中心,因此有“煙花三月下揚州”的詩句。鑒真帶往日本的是地道的吳音,所以吳音最終保留在佛學裏,日本人讀儒家經典用漢音,讀佛經用吳音,生活中自便。時至今日,日語的音讀漢字吳音依然占37.8%。蹊蹺的是,日語裏的吳音與現在的吳語相差很大,相反卻和閩南語頗為接近,由此倒推,南北朝時,南方士人的口音更接近閩南話,而非現在的吳語。那麽現在的吳語從何而來?
三、雅音的孑遺
今日吳語乃世界排名第十大語種,位列德語之後,是前十名裏唯一的非官方語言,也是唯一瀕臨滅絕的語種。吳語大致分南北兩片,北片包括蘇南、上海、浙江北部和安徽東南,內部通話程度較好,南片基本在浙江南部,語音分歧很大,內部無法溝通。因此,嚴格說來,吳語像漢語一樣並非一種語言,而是一個語支,北片吳語勉強算一種語言,南片吳語則包含好些語種,其中最著名的莫屬溫州話。溫州話受官話影響最小,被譽為“吳語的活化石”,是中國最複雜難學的語言之一,甚至有俗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溫州人講溫州話。”
溫州往南進入閩語的地界,閩語是漢語大家族裏最古老的一支。一門語言是否古老,有許多評判標準,其中簡單明了的一條就是內部的分化性,內部分化越大,說明語言成型越早。閩語是中國“七大方言”裏最複雜,內部分歧最大的一支。由日本的吳音我們已經能夠猜測到,閩語脫胎於古吳語,因此曆史最為久遠。
閩語是古吳語,那麽今天的吳語又算什麽?其實現在的吳語更接近隋唐時期的中古漢語。要把這個問題說清楚,就要談一談在曆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的江淮官話。網上有人認為,江淮官話就是衣冠南渡的中原雅音,原因很簡單,南逃流民的寄居地與今日江淮官話的範圍幾乎完全吻合。比方說,東晉時大量北方流民居住在廣陵(揚州)和京口(鎮江),威名遠播的北府軍就是征募此二地的流民組成,而今日鎮江恰恰乃江淮官話的邊界,再往東的丹陽已屬江淮官話和吳語之間的過渡語音帶。東晉對流民的管理是設立僑郡,例如在廣陵設南兗州,在京口設南徐州,於是廣陵和京口成為上古雅音和古吳語的混雜區,當地人說吳語,僑郡內說中原話。因此直到隋煬帝下江南時,“好為吳語”的他依然能在揚州學吳語,並像模像樣地講:“外間大有人圖儂,然儂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後,且共樂飲耳!”鑒真帶往日本的應該也是吳語或偏雅音的吳語。
不過無論江淮官話還是今日的吳語均非成形於南北朝或隋唐,而是成形於宋。南宋時中原再度被胡人占據,漢人大規模南逃,江淮地區又一次成為北方流民的寄居地,南宋與東晉的疆域相仿,宋金分界線再度與江淮官話的北線吻合,因此明清時期的江淮官話實際上是北宋的北方官話,朱元璋將南京話定義為“中原雅音”,以南京話為基準編訂《洪武正韻》,意思很明顯,隻有江淮官話才接續宋朝的官話正統。
講清楚江淮官話,吳語也迎刃而解。閩語作為古吳語的直係後裔,在隋唐時已經定型。而今日的吳語區與江淮官話(中原雅音)毗鄰,從東晉開始,就受到北方話的強力影響。吳語曆經五百多年,在宋時已南北分片,北片幾乎可以視作中原雅音的一個變種,比江淮官話更能體現隋唐語音的特點。而南片乃中古雅音與古吳語的銜接區,至閩語基本過渡到吳越音係。
談完吳語和閩語,順道聊一下另兩種古漢語的活化石——客家話和粵語。客家話是唐朝後期的語言,至今梅縣人稱自己的鄉音依然叫“唐音”。晚唐內亂時中原漢民南逃至嶺南一帶變為客家人,他們“寧賣祖宗田,不丟祖宗言”,頑強執守著華夏傳統。客家人無論血統還是文化都是最純正的漢人。目前公認的漢民族的基因標記O3在客家男性高達百分之七十多,遠超各省市的平均水平,而客家話又是晚唐正音。可惜的是,無論客家話還是吳語,都在急速消亡之中。真所謂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客家人為保住雅言正音,四處流亡千年,最終依然在廣播電台二十四小時八旗口音的轟炸下消弭於無形。
客家話再往南就是我最欽佩的語種——粵語。粵語大概是地球上生命力最強悍的一門語言。在美國,無論ABC還是兒童時代移民過去的華裔基本都丟棄了漢語,多數人隻能勉強聽懂但不會說。各族移民中,隻有廣東人能將粵語一代代傳下去,堪稱奇跡。這份功力快趕上猶太人了,比法語、德語什麽的都要強。
拜香港所賜,粵語有幸成為漢語族中除北方話外唯一擁有完整書寫體係的語種。粵語與吳語、客家話有所不同,她並不對應中國曆史上的某一時期,而是上古至中古漢語的大雜燴。粵語最早源起秦漢之際的南越國,秦始皇征伐嶺南的五十萬大軍帶去最早的中原雅音,此後五胡亂華,隋末及唐朝中後葉華北大亂,北宋覆滅,南逃的漢人將各時代的漢音帶入嶺南,至宋朝時粵語逐漸定型。粵語的底板乃古越語,由秦至宋被不斷傳入的雅音稀釋,現在的粵語大約20%為古越語,其餘均為古漢語。而這些古漢音有些比吳、閩、客家等年代近,有些則最為古老。《切韻》曾記載一套濁塞音聲母,這套濁塞音在今日漢語多數語種包括廣州話裏都已消失,但在粵語的形成地梧州一帶還完整地保留下來,不僅如此,有些在《切韻》中已經標為清塞音的“幫”、“端”、“見”等字,在梧州話裏仍為濁音,說明梧州話保存著比隋代更久遠的發音。因此梧州話不僅是粵語的活化石,還是研究秦漢音係的絕佳材料。
四、白話與官話
一般認為,官話乃官方標準話的簡稱。中國文化,元朝是個斷層,先秦至宋,標準漢語一般稱作“雅言”、“雅音”、“正音”等,明清二代改稱作“官話”。
今日的官話又作官話方言,乃北方話比較正式的說法。但事實上,“官話”一詞並非源於華北。南宋至蒙元,南京、杭州一帶的生意人對顧客均敬稱作“官”,如“看官”、“客官”什麽的,客官說的話就叫官話。因此最早的官話即江淮官話,朱元璋推翻元朝後,以南京官話為基準修訂《洪武正韻》,至此,官話上升為官韻,而變為官方標準話。
如果說秦漢的“雅音”為“文言”,那麽官話就是今天的“白話”,說到底乃胡化的漢語。語音簡化導致諸多同音字,由此為了說明事物,派生出大量複合詞,語言變得極為繁瑣。而入聲消失又帶來一個尷尬的事實,普通話是世界上極為罕見的沒有長短音的語言,因為古漢語裏的短音(爆破音)均已消失,現在的北方話隻剩下長音,所有北方人說話的語速明顯較南方人慢。
“白話”的雛形出現在南北朝,從東漢初年南匈奴內附至五胡亂華,雅言不斷受到匈奴、羯胡和鮮卑語的衝擊。匈奴和鮮卑屬阿爾泰語係,羯胡為印歐語係,胡人學說漢語,最難的屬聲調,因此漢語的特征入聲開始弱化,雅言逐漸向白話轉變。南朝宋劉義慶編撰的筆記小說《世說新語》記錄下大量鮮活的語言,其中已有一點點白話的傾向。
唐朝的變文是最早正式的白話文學,雖然那時的白話在今天看來依然近似文言。唐朝的和尚為招攬生意,用看圖說話的方式描繪佛教故事,一邊展示圖畫,一邊說唱講解。圖畫稱作“變相”,說唱底本稱作“變文”,後世的插圖小說、連環畫什麽的應該都屬這種藝術形式的濫觴,著名的《推背圖》也用此模式創作。變文配上樂器就是鼓詞或彈詞,配上人物表演就是戲曲,變文乃中國大眾娛樂的鼻祖。
宋朝的話本已屬非常成熟的白話著作,話本的出現意味著官話正式成型。小說一直為市井文化的方式之一,唐傳奇乃中國文言小說的高峰,說明唐朝文言與白話相差不大,用文言創作的作品,老百姓依然可以欣賞。而宋朝,文言與白話徹底分家,未受過教育的百姓無法聽懂文言作品,話本正式登台亮相。
唐傳奇在宋朝的永嘉(溫州)地區轉化為南曲,因為雅言尚保留在吳語中,因此傳奇在吳語區能重煥生機。
中國古典文化傳承到宋基本走到盡頭,原因在於雅言的消失和官話的形成。唐以前的文化均建立在雅言的基礎上,可視為標準的雅文化,而宋朝開始,俗文化抬頭,至明清成為文化主流。雅言在華北的消失使雅文化無以為繼,隻能讓位於以官話為基礎的俗文化。
與官話的出現相對應,宋朝的語音與唐朝相比已有較大的不同。唐朝胡漢夾雜,華北的雅言急速胡化,可是漢語非拚音文字,這種變化雖然劇烈卻難以察覺。比方說唐末的李涪研讀《切韻》後發現,《切韻》既對不上長安話,也對不上洛陽話,於是指摘《切韻》記載的是吳音,此真乃天大的笑話。《切韻》在唐初被欽定為官韻,李涪如果稍動腦子,就應該想到朝廷怎麽會將一本記錄吳語的韻書定為官書?很顯然,《切韻》在隋唐之際對雅言的描述極富權威性,才會如此被推崇,三百年後的李涪發現北方話對不上《切韻》,隻有吳語才能匹配,正好說明這三百年華北語音的變遷,而《切韻》時代的雅言在唐末尚保存在吳音中。
對《切韻》的質疑,李涪不過開個頭,宋以後很多文人都有類似的結論。比如宋代孫光憲說:“切韻多用吳音。” 元代熊忠說:“韻書起於江左,本是吳音。”姑且不談他們的荒謬,這些怪論反而道出一個事實:宋元時期的吳語頗似隋唐之際的中原雅音。
北宋的官話即後世的江淮官話入聲尚存,北宋滅亡後,女真經營華北一百多年,至元朝時入聲在華北徹底消失。元代的《中原音韻》隻分陰陽,不分清濁,取消入聲韻部,將入聲劃歸其它三聲,已與今日的北方話無異。
朱元璋定都南京,開庭議政後發現一件頭痛事,很多官員的話他聽不懂,於是命人編撰《洪武正韻》:“一以中原雅音為正。”這個中原雅音就是繼承北宋語音的南京官話,所以入聲在《中原音韻》51年後,又一次出現在韻書中。《洪武正韻》在明朝一再翻印,影響極大。南方人依《洪武正韻》學官話,用南方口音發北方腔調,是稱“南腔北調”。
《洪武正韻》在滿清雖未列禁書,待遇也差不多,這本書光“洪武”二字就夠清廷緊張的,因此從未翻印過。滿人進京,最初學的同樣為南京官話,不過入聲說不來,而且滿蒙的兒化音很重,最終的成果就是今天的北京話。剃發易服後,南方反清複明此起彼伏,直到雍正決定從漢文化開刀,徹底奴役中國人。他在任上幹下兩件遺毒千年的禍患:第一件乃文字獄,第二件即開設“正音館”。
1728年,雍正下旨在反清最嚴重的閩粵二地開設“正音書院”和“正音蒙館”,由駐防旗人教當地學子北京官話,甚至規定,官話說不好的不能考秀才。不過正音館並沒有文字獄那麽成功,因為此舉引起閩粵人民更大的不滿:由滿人教漢人說漢語,這算哪門子事?閩粵從鄉紳到百姓對正音館都很感冒,雍正的這項新政不了了之,到後來,廣東的正音館全部倒閉關門,福建僅餘邵武一地的正音館還勉強維持。
清初的漢語標準音理論上還是南京官話,從雍正開始改為北京話,但效果並不好,日本和在華傳教士依然在學南京話。真正將北京話托為“國語”的是北洋政府。老毛說槍杆子裏出政權,其實槍杆子裏還出文化。從南朝開始,中國南方的經濟文化就超越北方,可文化標準一直控製在北方手上。政權在北,經濟在南,中國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政治和經濟嚴重分離的國家,也是世界上唯一經濟發達地區向落後地區學習語言的國家,個中緣由,發人深思。
如今,繼承宋音並在曆史上長期作為標準官話的南京話已經消亡,繼承唐音的吳語和客家話即將消亡,更為古老的粵語和閩語會否夭佚仍屬未知數。雖說粵語很牛,但再牛也坳不過本朝的文化政策,至少廣西的粵語已經從公共場合完全清初。CCTV遠比雍正的“正音館”強大得多。滿清消滅了漢服,而消滅漢音的偉大使命卻被漢人自己完成,難道真是所謂的天滅?
樓主文風清澈激蕩,有激勵人心的作用。欣賞。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