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跪著的中國人(下)
1676年1月,斯帕法裏率領的俄羅斯使團到達中國境內的嫩江,滿清官員趕著130輛牛車,60匹駿馬和多得數不清的物資前來迎接,如此豐盛的禮物讓斯帕法裏瞠目結舌。要知道,清俄當時是事實上的交戰國,俄羅斯遠征軍早已完成吃掉50多個中國邊民的壯舉,正一步步蠶食滿清在西伯利亞的領土,屠殺當地的老百姓,殘酷鎮壓鄂嫩河、烏德河流域的蒙古人反抗。斯帕法裏此行就是要讓滿清承認沙俄在西伯利亞侵占的土地,可以想象,斯氏到達中國前生死未卜的心情。
現在,懸在他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地了。
中國人向來講究賓至如歸,滿清則更上一層,做到“敵至如歸”。“愛你們的敵人”這一西方人看來畏如登天的信條,對滿清以後的中國人簡直就是無師自通。從康熙開始,滿化的中國人已為世界基督徒們做出榜樣:什麽叫“愛你們的敵人”,怎麽去愛。
滿清官員看到俄羅斯使團首先要求對方出示康熙給沙皇的信件確認身份。斯帕法裏拿出來後,第二件讓他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所有在場中國人一律跪倒在地對著他(確切地說是對著他手上的信)進行三叩九拜,磕頭對斯氏帶來的震撼遠勝那些眼花繚亂的禮物,以至於他在後來的書中寫道:“他們竟有如此不分場合的,奴隸般的舉止,實在是我所見過的,最為卑賤的韃靼。”
俄羅斯人原本就是豺狼的同類,一試探發現滿人屬豬,氣焰頓時囂張起來:既然滿韃象奴隸,就把他們當作奴隸好了。禮部侍郎馬喇要求斯帕法裏前去拜會,斯氏斷然拒絕:“作為沙皇陛下的使節,我隻能被迎接,而不該去迎接任何人。”並提出具體要求:在野外搭個帳篷,我先進去,馬喇跟著才能進去,帳篷由俄國人把守,沒有我們的同意,任何清人不得入內。好嘛,一進清國,就支個帳篷當租界,馬喇對這樣離譜的要求居然全盤接受。
有這樣的開局,後麵的事情當然更加匪夷所思。俄國人到達北京後,康熙命令每三日宴請使團一次,每日需用不得怠慢,這一來,俄國人吃香的,喝辣的,簡直像被貢起來一樣。接下來自然是有關禮儀的糾紛。接待官員苦苦哀求斯帕法裏覲見康熙時三叩九拜,某官員甚至跪地懇求,希望斯氏看在他們賣力奉迎俄國人的份上,跪上一把,好讓他們不受斥責。
這裏補充一點,康熙之前,沙俄已數次遣使前往滿清(或後金),每次都因拒絕磕頭而吃閉門羹。斯帕法裏與他的前任們不同,斯氏並非貴族,甚至並非俄羅斯人(是羅馬尼亞人),而僅僅是受雇於俄外交部的一名翻譯,因此斯氏對禮節並沒有他的前任看得那麽重,而對完成任務看得較重。個人推測,他出發前就已做好禮節上讓步的準備,不過由滿清的奴才們求著他讓步,感覺好不說,還能獅子大開口提個天價,何樂而不為?
斯氏折磨了滿清奴才整整三個月,賣足了關子才最終同意叩拜,但要求清國有更隆重的儀仗。覲見那天,斯帕法裏大搖大擺地走進殿內,斜對著康熙的禦座雙膝跪下,象征性地低了低頭,也不等喊平升,就立馬站起來。上貢的時候,滿清官員發現,沙俄的貢品堪稱垃圾,亂七八糟的貂皮和狐狸皮,還有一些日常的玻璃器皿;康熙卻欣然接受,還誇禮物隆重。等到康熙回贈時,斯帕法裏又一次瞠目結舌:金銀首飾,翡翠玉件,絲綢裘皮,甚至還有康熙自己穿過的一件火紅狐狸皮以示親善。而康熙贈給沙皇的禮物更讓斯氏驚掉下巴:“一件鋼玉雕刻,一把綴滿鑽石和寶石的金如意,一對象牙製品,和若幹用金盒子裝的龍涎香等,其中任何一件都可以抵過俄國的所有貢品。”斯氏居然要用十來個大漆皮箱才能把清廷的禮物全部裝下。
此後的日子,斯帕法裏爽到消受不起,康熙宴請使團十四次,其他官員的宴請不下百次,俄國人再壯也頂不住這麽吃,最後不得以把官員們的宴請全部推掉。不過俄國人提出的要求卻讓康熙笑不出來,沙俄要吞並整個阿穆爾河(黑龍江)流域,並且拒絕遣返滿清索要的叛徒成特木爾。康熙很生氣,後果很輕微。最終談判破裂,斯帕法裏滿載著十幾個大箱子的禮物回到俄羅斯,完成他成功出使中國的壯舉。俄羅斯以十倍的價格將中國帶回的物品在市場上銷售,狠賺了一筆,彼得大帝甚至向英國大使炫耀康熙的贈品,讓英國人羨慕得直流口水。
斯帕法裏在他轟動俄國的中國劄記中總結道:“難道這就是那個在古代傳說中,強大得不可思議的東方帝國嗎?他現在是那樣地軟弱和卑賤。”並在對沙皇的報告中寫道:“這個國家不具備攻打俄國的能力,大汗的政府是一群奴才組成的,他的國民羸弱不堪,軍隊的武器也很一般,我們的一個士兵可以對付他四個,而且我們的大炮可以擊潰他們的騎兵.....韃靼皇帝絲毫沒有什麽可懼怕的。”注意,斯氏稱呼康熙為“大漢”和“韃靼皇帝”,相比現代中國人對康熙的肉麻吹捧,這樣的描述要精確得多。
俄國人從來沒有接觸過真正的中國,那個能把他們打得屁股開花的華夏帝國早已隨著崇幀吊死在景山上。從俄國人第一眼看到滿清的那刻,他們就知道這是一個可以隨意玩弄的獵物。雖然那時候的沙俄還沒有經曆彼得一世的改革,在歐洲屎都排不上,被瑞典、波蘭、土耳其輪著騎,但在光顧著奴役漢人的滿清政府麵前,已經足夠作威作福。
斯氏之後,清廷為了證明自己確實如俄國人所想得那樣弱不禁風,發動了丟死人的雅克薩戰役:清軍包圍雅克薩城近一年也沒把它攻下,最後在沙皇的要求下撤圍,讓沙俄殘軍退守尼布楚。這種羞於見人的糗事居然被今天視為反抗侵略的經典戰役;而後的《中俄尼布楚條約》更是荒唐到開創中國曆史上(亦可能人類曆史上)盛世割地的先河,確認沙俄在西伯利亞侵占的土地,使俄羅斯正式成為橫跨歐亞大陸的巨無霸,並進而演化為全人類的威脅。
有斯帕法裏在滿清當大爺的先例,此後的事情自然一發不可收拾。《尼布楚條約》之後,荷蘭商人義傑斯率俄羅斯使團出訪清國,應義傑斯的要求,清廷在他跪拜康熙時,鳴槍慶賀以示補償。最離譜的是,義傑斯把俄羅斯帶來的爛貨全部賒給中國商人,自己懶得要錢卻囑咐清廷幫其收賬,哪個官員收不到帳,馬上跑到康熙那兒去告狀。沙俄使團的其他商人雖然沒本事讓清廷幫他們收賬,但也狐假虎威在市場上強買強賣,動不動打罵中國商人,還明目張膽地威脅道:“我們是你們大汗的朋友,你們是大汗的奴才,敢跟我們作對?!”最後發展到酒後強吻良家女子,偌大個北京城無人敢管。
義傑斯二十多年之後,沙俄派伊茲瑪依洛夫使團訪華。覲見康熙時,俄國人依照前輩們的樣子,半跪半蹲地做個樣子馬上起身,大臣周頤清讓他們重跪,伊茲瑪依洛夫當著康熙的麵罵了周頤清一句(用俄語),大殿上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然而康熙揮揮手說算了,俄使不懂禮數,不必相強。
現在我們可以回答一個糾纏在國人心頭陰魂不散的問題:什麽時候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開始高人一等?答案很簡單:康熙。原因就是俄羅斯商人那句牛氣衝天的話:“我們是大汗的朋友,你們是大汗的奴才,敢跟我們作對?!”中國人見到康熙要三叩九拜,洋人做做樣子就可以了。中國人隻能做康熙的奴隸,洋人卻可以做康熙的朋友,換句話說,洋人與康熙是同檔次的,反洋人等同反皇帝。國人見到洋人時,頭還抬得起來嗎?
談洋人談得差不多了,最後言歸正題,來份大餐,看看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出訪歐洲的使臣托時的磕頭表演秀。
1730年,雍正委派禮部侍郎托時執節西行,赴俄羅斯恭祝新皇登基(原為慶賀彼得二世,等到俄國,才知道這哥麽已經歸西,遂變成慶賀安娜女皇登基),臨行前雍正向托時提出很“禮貌”的要求:以前俄國使節到中國都非常傲慢,不肯三叩九拜,你們這次到俄羅斯要給他們做一個榜樣,一切禮儀造中國的辦,見到沙皇如同見朕,要行大禮,讓俄羅斯人看看,我們天朝的官員是怎樣的知書達理。
有這樣的聖旨,托時憋足了勁準備到俄羅斯大秀一把。1731年1月14日(雍正八年十二月初七),托時行抵莫斯科,一見到安娜,奉上國書後,馬上領著使團成員集體下跪行三叩九拜之禮,女皇和群臣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仗勢,驚得不知所措。當俄國外交委員會委員巴什羅夫宣讀雍正國書時,托時等人依然跪著不肯起來,這時候女皇實在看不下去,打斷巴什羅夫的宣讀,示意托時等人站起來,沒想到托時驕傲地拒絕:這是我們大清的禮節,請女皇不要強迫我們。於是女皇隻好看著他們跪到國書宣讀結束。當托時們跪完站起來的時候,個個紅光滿麵,象為國爭光了一樣。
覲見結束後,侍從將軍要帶領滿清使臣下去,沒想到托時等人又統統下跪行三叩九拜之禮,把這個將軍嚇了一跳,忙通過翻譯告訴使團“可以了可以了”,但托時哪裏肯聽,最終禮畢在過把癮的爽快心情中昂然而去。滿清使臣一走,全場哄然大笑,女皇身邊的小醜們紛紛學著中國人的樣給女皇磕頭,把場上的王公大臣們逗得樂不可支,女皇花枝亂顫地說:“這比打勝瑞典還要令人快活。”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再次覲見時,女皇看到托時等人三叩九拜不再驚訝,而是象看演出那樣鼓起掌來,這下托時更來勁了,磕得滿頭大汗。女皇為了獎賞托時的賣力表演,賜酒給他喝,托時受寵若驚,忙跪下領酒,喝完後又磕了幾個響頭。
滿清的使團回國後,俄國宮廷排演了一台滑稽戲《好磕頭的中國欽差》。滿清當時並非沙俄的藩屬國,可滿清官員表現出來的卻是連到沙俄覲見的藩使都望塵莫及的奴顏卑膝。托時此行除恭祝安娜女皇登基外,還有一項議題,就是要沙俄在滿清平定準噶爾叛亂的戰爭中保持中立。問題是,有這樣好磕頭的使臣,沙俄要是還答應滿清的請求,那不是一種恥辱嗎?俄庭不承認準噶爾是叛亂,以準噶爾不隸屬任何國家為由,沒有給托時任何答複。
看完上麵的精彩表演,接下來一個沉重的話題:中國人是否天生命賤,見了人就想磕頭?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元朝以前中國君臣之間主要是揖禮,跪拜僅用於謝恩。見到上級要下跪是蒙古人帶進來的。
我們將視線再轉回1283年1月8日(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八)蒙元大殿上那一名垂千古的時刻。忽必烈召見文天祥,親自勸降,甚至許以丞相職位,允諾文代其管理中國。
文天祥不為所動,長揖不跪。
三年前元丞相孛羅提審文天祥的時候,文昂然屹立對孛羅行一個拱手禮,孛羅喝令手下逼文天祥下跪,文坐在地上竭力掙紮,就是不跪。文說:“南揖北跪”,我是宋人,當然要行宋禮作揖,怎麽能行你們胡人的跪禮?
三年後,文天祥站在忽必烈的麵前,依然隻揖不跪。忽必烈愛才心切,甚至沒有迫文天祥下跪。
那時候,宋已亡國四年,所有漢人都在蒙古人的淫威下跪以偷生,關在監獄裏的文天祥是一個例外。
他是最後一個站著的中國人。
有些論點需要商討,不知有興趣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