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一個人,不外乎遠觀其形,近聞其音。一個黃種人穿著和服,他是日本人;頭上插滿羽毛,他是印第安人;穿著長袍馬褂?隻能說他是中國人,但中國人嚴格意義上並非民族概念,他是哪一族人?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比較尷尬:漢族或滿族,沒法再分了。
有個笑話,說中國56個民族大聯歡,各個少數民族都穿著自己的民族盛裝,隻有漢族代表著西裝打領帶尷尬地站在前麵。是的,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服飾,隻有漢族例外。漢族的民族服裝被清滅掉,隨之一起毀滅的是漢族的民族性。
有人會問:服裝算什麽,不就遮寒蔽體嘛,上升到民族性至於嗎?這個看似合理的問題本身就已暴露出漢民族性的丟失。衣冠對古人而言不是重要,而是頭等重要。漢族古稱華夏族,為什麽叫華夏:“有章服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故稱夏。”華夏的意思就是“冕服禮儀之邦”。衣冠在中國古代象征著發達的紡織手工業,那是文明的標記。永嘉之亂時,晉元帝率中原漢民南渡,史稱“衣冠南渡”,意思是中原文明南遷。中國古代的那些烈士,死不見屍,友人將他生前的衣冠埋於地下,稱“衣冠塚”。可見衣冠在中國大到代表文明,小到代表個人。唐太宗著名的鏡子論,第一個提到的就是“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我們形容壞事幹絕的偽君子叫“衣冠禽獸”。衣冠在中國古代就是文明、文化的象征。可是現在的中國還有衣冠嗎?
我母親曾經參加很多中國老年人都去過的“美西遊”,導遊是個老廣東,移居美國多年,頗看不起大陸人。他對我母親說:我一眼就能從大街上分辨出誰是大陸來的,誰是港台來的。我母親頗為詫異,問你怎麽看?那時遠處正好有一個國際性會議散會,導遊指著一位往街上走的女士說:她肯定是大陸來的。你看她嫌冷就應該穿長褲,沒人說她;她裏麵一條棉毛褲(過膝的棉毛半截褲),外麵一個短裙,這樣的打扮,除了大陸人,誰敢穿出來?我母親聽後,頗為汗顏,想反駁都不行。中國人尤其是大陸人衣著的邋遢和bad taste,和男子國足的聲名有的一拚,我們不但漢服丟了,連最基本的審美也丟了,現在的中國哪裏還有一點點“冕服禮儀之邦”的樣子?
說起漢服,我們丟得真是很徹底。八十年代中日合拍第一部古裝大劇《敦煌》,中日劇組各設計出一套北宋服裝,結果大相徑庭。中方說日方設計得像和服,日方說你們設計的根本不是宋朝服飾,雙方都不服氣,隻好去找敦煌壁畫和出土文物,結果發現日方設計的更象宋服,讓中方很丟臉。漢服從先秦到明,式樣沒有大的改動,一直都是交領、右衽,不用扣子,而用繩帶係結,堪稱全世界最灑脫飄逸的服裝。但現在繼承下漢服的卻是和服和韓服,中國的漢服到哪裏去了?
大家都知道清初的“剃發易服”是漢服滅亡的原因,卻鮮有人知女真人在四百年前的金國就搞過這一手,原因說起來倒不得不佩服他們的深謀遠慮。女真人征服遼國後,親眼目睹飽受奴役的漢人和渤海人對亡國契丹人的報複性屠殺。女真人本能地想到自己假如亡國怎麽辦?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後人分不出誰是女真,誰是漢人。雖然漢服比女真的服裝好太多,但哪有征服者向被征服者靠攏的道理,於是定下讓漢人“剃發易服”的政策,把漢人變成女真。不剃頭的後果很嚴重,就是掉頭。不過當時還有南宋,“剃發易服”導致漢人南逃,因此這一政策執行一段時間後就不了了之。金朝結束時,反而是大量女真漢化,剩下的那些拖著長辮子的女真毫無例外地遭到蒙古人和漢人的報複。
不過漢文明被北方蠻族毀滅似乎是曆史的宿命,正所謂“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四百年後,當兩條辮子的女真演變為一條辮子的滿人再次崛起時,努爾哈赤重新祭起“剃發易服”的法寶,原因與他的祖先一樣,將漢人同化。那時候東北的滿漢之爭已經形同水火,後金是奴隸製,漢人被剝奪土地淪為農奴,對滿人恨之入骨。這樣的背景下,努爾哈赤甚至不許滿人單獨上街,不許滿人買漢人的肉,喝漢人的水,怕被害死,於是將漢人滿化成為後金政策的重中之重。當然,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就是把漢人殺光。事實上滿清入關時,關外的漢族百姓已經被殺得所剩無幾。
說到這裏有必要指出的是滿人雖然在關外壞事幹絕,但當時信息不流通,關內的老百姓並不知曉滿人的暴行。滿清入關時明朝已亡,中原漢民飽受戰亂之苦,滿清是唯一一支象樣的武裝力量,政策上又輕徭薄賦迅速獲得中原民心。最關鍵的是,南宋的曆史沒有重演,南明沒有出一個趙構那樣有點頭腦的皇帝,而是腐敗無能很快土崩瓦解。清“揚州十日”後,南京投降,滿清並未屠城,以此為榜樣,江南大部分地區順勢歸降,滿人不費吹灰之力拿下大半個中國。這時候,缺乏漢族正統政權的肘摯,滿清終於肆無忌憚地邁開毀滅漢民特性的步伐。“剃發易服”的政策掀起“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腥風血雨,剃發與反剃發的鬥爭爆發了,歸降不久的江南成為鬥爭的中心。
江南從“衣冠南渡”開始,就成為漢文明新的中心兼避難所和發源地。南朝政權的屹立不倒使漢文明在江南生根發芽,並由於競爭和示範性作用,最終迫使北魏鮮卑人漢化(還有其他原因,以後再敘),否則華夏文明在五胡亂華就結束了,哪裏會有隋唐?同樣,北宋使遼部分漢化,南宋使女真部分漢化。北方中原地區在西晉之後斷斷續續甚至長期被遊牧民族占領,已部分或大部分胡化,江南卻隻在元朝受過異族統治,而元朝末年,這塊地方又最早脫離蒙古人的控製成為“驅除韃虜”的中心。當朱元璋把皖江浙連成一片,建立明朝後,揮師北上以摧枯拉朽之勢將蒙古人趕回草原。江南使得中國的漢文明從晉到明得以延續,然而當北方蠻族再次一統天下,“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江南人民隻能用鮮血去捍衛漢文明最後的尊嚴。江南的反剃發鬥爭最著名的要數“江陰十日”和“嘉定三屠”,一個在江,一個在浙。
滿人入關原本太平無事,多爾袞在剛入關時貼下告示:“天下臣民照舊束縛各從自便。”於是兵至江南時,很多地方甚至“結彩於路,出城迎之”。然而一旦根基立穩,多爾袞翻臉發布“剃頭令”:“剃發易服,不隨本朝製度剃發易衣冠者殺無赦……如有抗拒不遵,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盡行屠戮”。江陰收到剃頭令後,秀才許用等在孔廟立誓:“頭可斷,發決不可剃也。”率眾百姓將縣令方亨抓入獄中,共推典史陳明遇為首領,主持抗清事宜。江陰人堅守城池81天,殺死清兵7.5萬餘,有6.7萬人戰死城牆上下。城破,清兵慘絕人寰連殺10天,死於清兵屠刀下者有17萬多人,僅有53名老小幸免於難。
清軍初次來到嘉定時,嘉定人原本出城迎接。但清下達剃發令後,嘉定總兵吳誌葵起兵逐走清廷縣令,占據了城市。清將李成棟開始鎮壓,以大炮攻城,城破後,李成棟下令屠城;是為嘉定第一屠。李成棟離開後,嘉定人朱瑛聚集民眾再次控製嘉定。於是清軍再次前來鎮壓,城破後對鄉兵進行殘酷屠殺;是為嘉定第二屠。後來,嘉定綠營把總吳之藩起義,不久被鎮壓。嘉定再遭浩劫;是為嘉定第三屠。經過李成棟的三次屠殺,嘉定成為人家地獄,死亡人數估計在5-20萬人之間。李成棟率部在江陰嘉定一帶奸淫燒殺搶掠屠戮,事後因此“赫赫功績”,被提拔為江南巡撫。
江南雖慘,不過還有一個地方抗清比江南還要慘烈,那就是四川。清軍入川在剃頭令之後,四川從開始對清軍就殊死抵抗,抗清十餘年最終被殺成無人區,蜀人絕種。不過無恥的滿清征服者哪裏會承認如此暴行?於是康熙小兒將屠盡川人的屎盆子一古腦兒扣到張獻忠頭上(反正張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還編造出一個“七殺碑”的故事。清廷一邊開始“湖廣填四川”的龐大移民活動,一邊教育新川民要世代對滿清的四川解放運動感恩戴德。現在的四川人都是清初移民的後代,這也是為什麽現在的四川話屬北方話係的原因。
有讀者會問:為什麽漢人對剃發易服的反應如此強烈,不惜以命相抗?回答這個問題很複雜,首先我們要來談談女真人為什麽留辮子?實際上辮子是馬上民族的一個特點,從西藏到東北再到西伯利亞的少數民族許多都有留辮子的習慣。原因在於騎馬是一種劇烈運動,頭發容易鬆散遮擋視線,因此紮成辮子就少了這個後顧之憂。漢族老百姓不騎馬,自然不需要留辮子,漢族騎馬的多為軍人,有頭盔或緊扣下頜的帽子固定發髻,亦無需留辮。因此,從遠古漢服發髻形成以來,辮子就被視為蠻夷的標記之一。不過雖然很多民族留辮子,此辮子和彼辮子卻大不相同,女真人的變態之處在於不僅留辮,還要剃光頭,發式不僅僅是難看,而是難看到超出正常人審醜所能忍受的極限。
現在清宮劇上大家看到的又粗又亮的麻花辮是清後期已經被漢人逐漸改良過的辮子,剃掉前半部的頭發,留下後半部的梳一條大辮子,俗稱“半拉兒瓢”。即便如此,這種惡心的東西依然被西方人蔑為pigtail,更何況清初的“金錢鼠尾”。從金國到清朝中期,標準發式都是剃掉幾乎所有頭發,隻留屁大一點兒頭發紮成細溜溜老鼠尾巴那樣的小辮子。清軍入關後檢查剃發令的效果時,曾用“順治通寶”銅錢做測量儀器,辮子能穿過銅錢方口的,才算合格,可見辮子之細。這種偌大一個光頭上留一根老鼠尾巴的恐怖發式簡直就是令人作嘔,即便換到今天強迫我剃,留發還是留頭依然是一件值得考慮的事情,何況那時候的漢人。
當然,漢人抵製剃發最重要的原因是《孝經》名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對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漢人而言,剃發等同變相的閹割。不過,滿清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就是要漢人像太監一樣聽話。女真原本是奴隸製,因此滿人入關後不要臣民,隻要奴隸,“剃發易服”就是赤裸裸的奴隸調教,不想做奴隸的殺無赦。
另外,華夏是冕服禮儀之邦,冕在漢服中有相當崇高的地位,頭發沒有了,原本戴在發髻上的冕也沒有了,隻能戴瓜皮帽。這也是明朝的瓜皮帽為何到滿清才大行其道的原因。上頂瓜皮帽,下穿長袍馬褂,腦後拖一根老鼠尾巴,最要麵子的漢族人有幸以曆史上最醜陋的形象麵對突然敞開的世界,這個醜陋的形象被作為中國人的標準像永遠記錄在地球人的腦海中。而這個形象至今依然一遍一遍地在我們的清宮劇裏重複著,宣揚什麽呢,要中國人永遠做奴隸嗎?
中國的清宮劇上普遍用清末的麻花辮來演繹清初的曆史,我在電視上從未見過“金錢鼠尾”的形象,不知道是編導們的無知,還是刻意為多爾袞們美化。國人至今還沉迷在那段被奴役的曆史之中,可見滿清洗腦的成功。
話說回來,清初男人的頭剃了,衣變了,女人呢?女子服飾由於激烈的反剃發運動被滿清網開一麵,男從女不從,因此明朝的女仕服被保留下來。但形勢比人強,明朝的漢服是中國曆朝登峰造極之作,無論式樣還是文化內蘊都無可挑剔,男著醜陋的滿服,女著雍容華貴的漢服,這樣戲劇性的反差本身就打破了美學的規則。滿服不能變,隻能變漢服。清中葉開始,女裝逐漸異化,向滿服靠攏,隻有寬大的衣袖還保留著些許漢家衣冠的影子。漢服的行雲流水、飄逸自如最終演化成為繁瑣和細碎。
獨領寰球兩千年的漢文明就此隕落。
這句話說的實在太好了,我們沒辦法改變曆史,那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可是我們有能力,也有責任從現在做起,為未來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