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過了盡頭也不歸
(2004-11-19 08:47:22)
下一個
夢過了盡頭也不歸
沒有哪種愛象母親的愛溫暖貼心,沒有哪種布象棉布那樣舒服貼身。我因了對棉布的喜愛,一往情深的愛著“似花非花”的莊稼——棉花。
說它象花,是因為它的花潔白清香,掛在枝椏間,怒放的朵含苞的蕾,和翠綠肥大的葉子相得益彰,漫天漫地地鋪開來。花開天涯,怕是盡頭也溫暖。然而它隻是莊稼,稱它“花”不是它的花期,而是它的果在陽光下的飽綻。一望無際的平原,連日的太陽暴曬,莖杆開始萎頓葉子開始枯殘,它們讓出水分給了棉果,慢慢地,綠得呈褐色的殼如大肚子的孕婦分娩了,潔白如雲的棉絮便伸出了頭。那些充分接受陽光照射的花絮綻放得一塌糊塗,就象被幸福擊中的女人。那些因錯過了陽光的瓣籽而明顯地營養不良,緊皺著臉黑斑沉沉,象悲痛中老去的女人。
我的家鄉是長江中的的一個沙洲。千萬年的泥沙沉積,塵埃落定,形成了一望無際的平原。方圓百裏的沙質土壤,細膩綿軟,地處溫帶、江水環繞又使得這裏陽光充足,溫和濕潤。棉花生長在孤島上真是適得其所。
它們從一粒籽開始,灰色的橢圓的身體,被女人一顆一顆的用厚實的土壤裹住,女人捂著圍巾在曠野的料峭春寒中彎腰播下,鮮豔的圍巾不小心挨著了土地,管不了這些了,女人解下圍巾嗨地一聲扔給了男人。男人在田埂上吸著旱煙唾沫飛濺地粉白,接住扔來的圍巾忘不了訓斥:“還舍得解下”。春風掠過田野時,也就喚醒了籽,嫩綠的苗在田野裏迎風而笑,春風裏的棉苗長得真快呀,一眨眼就齊膝蓋了,四五月天的太陽照得綠葉泛亮,女人彎著腰鋤草,薅草為了吸收營養,緊緊地巴在棉苗的跟部。鋤頭在泥土小心地裏磕來磕去,薅草被鋤頭帶起馬上蔫了。株株棉苗愛憐地看著她們,輕輕地晃動寬大的手掌,是在為她們歌舞?還是想撫摩她們臉上的疲勞?然後嗅著她們的體香,步步緊隨,是女人手中摸大還不曾分離的小孩吧。汗從額上出來了,女人用肩碰碰臉頰,還是來不及,有害蟲和孩子搶食呢,腰終是彎著。漸漸地她們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多少天,棉花有了粗壯的杆,夏天也就來了。粗碩的根莖足以對付搶食營養的蓐草,但害蟲來了,不分白天黑夜地伏在經脈上毛茸茸的表皮上,甚至鑽進幼嫩的棉果裏。女人戴著鬥笠和口罩,背著噴霧氣,穿行在齊人高的棉田,熾熱如火的驕陽已烤焦了棉葉的邊,那些厚大的手掌般的棉葉投射出堇色的光亮,噴霧的嗡嗡聲在跳躍的光亮裏穿梭,弄得人暈忽忽的。做夢的季節,酣睡的日子。小孩倚在粗壯的棉杆下甜甜的睡去。夜晚,田頭的路掛著盞盞亮如白銀的燈,飛蟲撲向光亮燒得哧哧地響。黑暗處的田野,天風浩蕩,蟲鳴蛙叫,拔節掛果的聲音一陣接一陣。旺盛的日子,生命在沸騰。
聲音、顏色、氣味,多麽熱氣騰騰的畫麵,但再也遇不上了,隻在人的夢中。孤島上的女人遍布在熱氣騰騰的田野上,她們在棉田裏大聲歌唱。芬芳的莊稼氣息蒸騰在江風裏,四處彌漫、彌漫。一轉眼,天黑了風來了,她們興興頭頭的火勁安靜了,變成了人家屋頂上嫋嫋的炊煙。雞吠狗跳中響著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飯尖利的嗓音。“小,該回家吃飯了。”“小”就在女人一聲比一聲嚴厲的呼喊中飛快地溜回去,趁女人大聲叫罵時,撒嬌說:“喊什麽喊,我早就回來了。再這樣,我真的不回來了。”他們知道自己是女人心中永遠的小。偶爾村頭傳來女人挨打後在地上撒潑的哭罵,男人操著經年的棉杆,狠狠地掄向女人的胸,女人馬上爆出驚天動地的哭叫,“你個遭天殺的,不得好死,你打死了我。我到閻王那裏也不會放過你。”就勢滾在地上,嘴裏不停的咒罵著男人去死。
哭了罵了,苦了也累了。孤島中的女人最受不了是一潭死水似的生活。齊人高的棉田裏常有相好的男女偷偷幽會,溝畦壓平了,棉杆壓彎了,有男人的煙頭丟下,也有女人的發夾落下。管它呢,愛說不說,孤島上的女人很氣概,什麽都不想了,什麽也想得開,興頭盡了,也就過去了。棉田送走了聒噪的苦夏,迎來了如水的秋天。
那種極致能到哪裏找尋?滿眼的白。白。白。毫無餘地。葉褪盡了,杆上挑著千百朵雲似的棉,是純淨的女孩心事,是柔軟無期的夢,真真綿延盡頭也不歸。女人在腰裏係一個大包袱,雙手搓成一個小山輪流伸向綻開的白棉,泛著銀樣光澤的棉花被女人的手塞進包袱裏,一朵一朵,包袱成了春天充溢的山。秋天的田野寂靜安詳,蔚藍的天空象一口鍋扣住白棉的盡頭。溫暖的盡頭,女人把它們搶回了家,曬在屋前曬場的竹席上。老人說,要趁著秋老虎逼去地心氣,才能象雲一樣飛上天,才能送人入夢。逼去了地心氣的棉才能碎成絲絮,才能變成布料被褥。還有什麽比棉更柔軟更溫暖的?夢想、溫暖、沸騰、純淨,四季輪回孕育著女人對生活的態度。孤島女人最最懇切的願望就寄托在厚實綿軟的棉被裏,年輕女子的嫁妝總少不了幾大床嶄新的棉被,白白的。厚實的。母親抓住女兒的手說,再苦再累,隻要挨著它們,就有好夢了。
風停了雨住了,太陽出來了,又是棉花生長的好日子。我臥在柔軟的棉墊上,棉被蓋住我冰涼的膝頭,又是一夜好夢,棉葉歌唱,花期燦爛,絮棉隨我的夢飄呀飄。
這樣的夢,夢過了盡頭也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