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生活(三篇)
(2004-11-19 08:2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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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生活(三篇)
煙酒男女
私下裏認為,比較愛酒的人比愛煙的人要可愛一些,無論男女。
迎著清風,端著酒杯,就著月色下酒-——這是我們祖先一種比較精彩的活法,在這月朗風清的氛圍裏,是沒有理由不產生賢人騷客的,李白的月下獨酌、東坡的把酒問青天,酒成為他們感情的發物,藉著烈氣回腸做著生命最根本的追問,酒就喝出了味道喝出了生命。實在不能想象,沒有酒這種東西,前賢思想的深度是不是該大打折扣,我們的精神該會是多麽蒼白。
我心裏一直這樣認為,能與酒肝膽相照,喝到旁若無人蕩氣回腸的是一種境界,這種境界適宜培育英雄。他們大氣、豪壯、本質,烈烈酒氣烘烤出高潔不甘平庸的靈魂,他們永遠鄙視雞肚小腸的平庸之輩,鴻門宴上,項羽問樊噲,壯士,能再喝一杯嗎?樊噲仰脖暢飲,闖帳的壯士在生命的邊緣藉著酒與英雄搭上了橋梁,而項羽以酒為鏡看見了英雄的麵目,惺惺相惜,即使是對手是敵人又有什麽要緊?關鍵是項羽從酒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樣的人曾經高山仰止卻是孤絕的,他看不見自己的模樣,需要一個映照一個溝通,酒就很容易地成為了鏡子橋梁也就成全了一個英雄。英雄的吸引力在於酒總引發著他們的多情,垓下之圍時,英雄飲酒唱道,虞兮虞兮奈如何?一個驍勇多情的完美英雄形象豐富著世人的想象。
而以酒為生命全部的名士恐怕就隻有魏晉的阮籍,那真真是對酒潑了命似的熱愛。司馬昭奪了天下後,派人到阮籍家想與他聯姻,第一次去,阮籍喝得爛醉,第二次仍然這樣,等了四十多天,阮籍沒有絲毫改變別人隻好離開。司馬氏看重他的學識多次請他做官,他給予拒絕,但他聽說某地有藏了好多年的酒,他又請求出官,據說,他在此地為官開了官場的一個先例,推翻相互封閉的辦公場所,把大大小小的官吏集中在一起辦公〈這大概是中國官府工作最早的陽光作業〉,阮籍為官做事就這十幾天卻提高了官吏辦事的工作效力,他的政績曾為世人稱道,而其餘時間他卻在與酒同樂。
大概因了他們,酒有著豐厚的底蘊,酒很容易喝出胸懷。男人女人能喝的並不少,這種胸懷要有品味要有格非得人少或者是獨處,人一多他們就要或多或少隱藏自己,會喝帶有了謀略就變成了鬧酒,盡管舉止文雅酒質上乘也說不上格。遇上相知或者就是自己,藉著酒後發昏的裝態,給自己返童的機會,去掉規範去掉教條〈我們不是正因為規範而使生活呆板虛偽的嗎?〉不妨想象在飛翔,回到生命最原本的狀態,什麽也不說或者一派胡言亂語,這樣的酒該會是韻味深遠的——確實又可遇不可求的。
在我腦海中最有印象的廣告畫也與酒有關,一隻傾斜的高腳杯裏,琥珀般的瓊漿溢出灑在一隻高跟鞋上。現代工業社會,酒不與女人發生關係,酒似乎就失去了味道。愛煙的女人似乎比愛酒的女人要多,各有性格,煙裏的尼古丁在於提神,酒裏的乙醇在於麻痹人的神經 ,那種喝酒喝到一定限度仍能屏住意誌的,女人似乎比男人強,男人欣賞喝酒的女人也在於此,女人真正酒後失態時肯定是在放逐心靈,那是麵對自己的一刻。 煙霧裏的人藉著嫋嫋霧氣不過是在製造虛幻來遮掩甚至封鎖自己,他們善於揣摩別人的心思卻很難交出自己,久而久之,也隻能活在自我的世界。
愛酒的人不一定會特別喝酒,會喝酒的人夜不一定愛酒。愛酒,愛到一定的境界,本身也是一種境界。我向往這樣的時刻,對麵坐著不是自己討厭的人,我們什麽都說或者什麽都不說,能喝到臉紅耳赤步態踉蹌,唯一的表情就是笑——這樣的時刻會有嗎?
將 飲 茶
青澀的初戀是一杯冰淇淋,爽口卻有點冰牙。熾烈的熱戀是一杯濃濃的咖啡,熱氣騰騰時香氣四溢,令人心馳神漾。還剩下一段平靜清婉的情愛,該是一杯蔥綠淡雅的綠茶了。
那些片段就在茶葉起死回生後的清靈中冒了出來。男人對女人說,喝點什麽?可樂、果汁、鮮奶——?女人打斷,茶,綠茶吧,最好是汲水珍眉王。男人笑了,你的眉倒是越喝越精氣了。
精氣?珍眉凝聚的就是女人的水汽和靈態,怎能不精?男人又說,精氣的女人,與茶相看兩不厭。
女人緩緩地舒開了眉。男人看見“珍眉”般尖細的嫩芽在沸水中升騰,宛如飛翔的魚。它們也在笑。
女人凝視著,那些細小的植物,在水的浸潤中舒展,緩緩的升起落下。水是春天的綠色,淡綠,蔥青,然後清澈。
女人舉起杯貼近右眼,隔著瓷杯綠水,男人的笑意在綠水中蕩漾。
嫋嫋的霧氣,淡定的杯水,癡迷的語言,飛花的日子。
也想起別人的飲茶片段。兩個女人,有著渺茫的心事,聚在茶室裏。侍者低聲問,來點什麽茶?女人一句補一句地說出這樣的茶——尖尖細細的,像女人的眉毛,綠綠的,是那種青靈的綠,在水中蘇醒了。慢慢地在水中遊動,就像飛翔的魚。還有,那水碧綠,先是淡淡的,然後蔥綠最後清澈,像女人的眼睛。侍者糊塗了,像女人的眼睛眉毛?這茶,世上沒有吧。女人們也笑了,渺茫的心事終是不了。
這茶,女人對男人說,是有的,在五峰水盡司。茶葉是“手抓如綿,擇梗不斷”。男人嘴角浮起不易察覺的笑。
女人撮著三指尖,拈起尖細的茶葉,放在水晶玻璃杯底。沸水衝進,“珍眉”軟軟地窩在杯底。女人蕩蕩杯底,一汪鼓著氣泡的水被逼進大杯裏。沸水衝進,覆蓋了茶葉。女人說,茶快醒了。男人接過杯子嗅了嗅,輕呷了口。
第三次的沸水剛好齊杯一半。嗨—茶葉笑呢,男人在女人細聲婉語中點頭,水盡司是個好地方。第四次的沸水中,“珍眉”張開了翅膀,扭著身子。水靜葉笑,所有的燦爛不過一杯淡定清遠的水。
男人舉起杯貼近左眼,茶中有你。
有一個細節。男人說,沈從文先生在朋友家中做客,朋友奉給老先生一杯綠茶,老先生說,加點糖吧。友人詢問他為什麽喜歡糖?沈從文先生笑咪咪地回答,我年輕時喜歡一個姑娘,她家是開糖坊的。
生命之長,不過一杯茶的記憶。生活之味,也不過一杯淡定清遠的水香。人生之趣,隻是茶香氤氳的溫暖。因愛而愛,那些平俗繁瑣的日子就長出了生命的翅膀,在歲月的灰塵中拈花而笑。煙煙縷縷中,閑適的片段有男人女人沉醉的影子。
食 花
我們的筷子同時伸向炒南瓜花。那金燦燦的喇叭形的的花被爆火炒得失了形狀,隻有色如故。那被醬油、食醋還有薑末浸泡過的蔥綠的杆也失了水分,隻有色如故。蔥綠和金黃被塞進了嘴巴,頓時滿口燦爛。養胃的菜,養眼的花。
那花是敢與油菜花媲美的。油菜花是群居的輝煌,南瓜花是獨擎的燦爛。一朵一朵,錯落在芭扇般的墨綠的瓜葉中,風吹不搖沙襲不動,開吧,一聲令下,伸出了粉臉,自得其樂。像是有點個性而又不拒群的女子,俊朗幽秀。它的心性想必是高的,它要用堅實硬朗的綠杆擎起,帶著夢想在毛茸茸的尖細的葉片中獨眠,然後,等著什麽將它喚醒,仿佛就在一瞬間,它就舒開了臉,“給點陽光就燦爛”,真正的燦爛啊。粉嘟嘟的花瓣吸引了大群大群的蜜蜂,嗡嗡嗡的聲音喚起南瓜花隱秘的心事,它的身子輕輕地不經意間顫動了,所有的花蕾都被嗡嗡嗡的蜜蜂催開了臉,那不絕於耳的聲音是花兒才能聽懂的信息吧。它們屏氣凝神地舒開臉,惟恐漏聽一個音符。這朵花。那朵花。在等待。蜜蜂是樂意傳遞花兒隱秘的的聲音的,忙忙碌碌地在這花與那花之間穿梭。這花接了那花的信息,羞得閉了臉,然後這花與那花要孕育果子了。而那孤零零站立著的花兒,心如火焚,那個花兒在哪裏?為什麽不能遇見?輾轉反側,相思如扣,花兒蔫下了頭。如人。
我挑了一朵失了形狀的黃花,這朵是失戀的花?還是情場得意的花兒?來不及揣摩它的前生後世,花就被送進了嘴裏。從前,一個小戶人家,以種南瓜為生,這家的女兒,在閑暇之餘,跟著略知文墨的父親識得文字,粗茶淡飯竟也養育了天仙般的容顏。附近富家子弟竟相求婚,女子指著滿園的南瓜花吩咐,誰能在園中留下文字,南瓜豐收時再找出來給我看,我就嫁給誰。富家子弟紛紛跑進瓜園,用宣紙寫好文字,塞在園裏,有的用木匣子裝著,有的用土埋著。惟獨一個秀才天天來到南瓜園,終於南瓜花結出青翠的拳頭般的果子,秀才精心地選了幾個瓜,用刀在每個瓜上刻了一個字。以後,秀才像守護珠寶似地守護著瓜園,隔幾天在瓜的痕跡上加深痕印。暑去秋來,南瓜豐收了,求親的人聚到南瓜園,富家子弟們傻了眼,木匣子被蟲子、風雨侵蝕得麵目全非,埋在土裏的宣紙早就與土為眠。而秀才麵對滿園黃燦燦的南瓜笑眯了眼,他風光十足地揮舞著鐮刀,割下了豐收的南瓜,擺出了一長溜的南瓜陣,南瓜上麵的字赫赫在目:黃花為媒,豐收在望。南瓜結緣,與子同悅。
好個花為媒,我的嘴巴咀嚼著燦爛,這樣的花,燦爛的花期掩蓋的不過隱約的夢想,俊朗的麵目幽深的希望。這花。那花。愛情中的花仙子。
他望向我,笑什麽呢?
吃吧,吃吧。南瓜花,養胃。南瓜花,養眼。南瓜花,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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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看得仔細,你能看見——曠日下的遊風,淡淡的,輕輕的,卻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