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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繁星點點的夜晚:在瓦茲河畔的凝望——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連載

(2025-11-06 10:44:51) 下一個


這世界,從來都不屬於
像你這般美麗的靈魂。

《星夜》1889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

《夜間咖啡館》 1888
耶魯大學美術館

引子|星空下的低語


那晚的夜空沒有說謊。
1889年6月的聖雷米,風吹過橄欖樹的枝條,療養院的窗格上印著月光,而文森特梵高站在房間的鐵欄後,像一隻困獸,也像一位牧羊人他正在為世界尋找一幅圖景,一種能被理解的祈禱方式。他開始畫那幅後世稱為《星夜》的作品時,是在淩晨。他沒有模特,沒有風景,隻有夢。

我們說那是夜的畫,是瘋狂的產物,是星辰的交響,是一個未被理解者的視覺遺囑。但梵高不會這麽說。他不會用詞藻粉飾自己的痛苦,他寫信給提奧(梵高的弟弟),說那幅畫失敗了,又說也許還可以。他說得總是像一隻受驚的動物,溫柔,卻不肯相信任何讚美。

《柏樹麥田》1889
倫敦國家美術館

而我們,站在今天,隔著畫布看那片卷動的天幕,是否真的明白那夜晚,是誰的?那星光,是燃燒還是呼救?

你不必回答,因為這篇文章就是一次嚐試,一次沿著Don McLean的《Vincent》的旋律返回那片瓦茲河畔星空的旅程。去尋找一個人是如何用顏色訴說黑暗的,又是如何在筆觸裏掩埋自己不被聽見的聲音。

《柏樹和星星之路》 1890
荷蘭奧特洛克雷勒-穆勒博物館

第一章|他眼中的星星不安地燃燒


Starry, starry night,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藍與灰,是夜的底色,也是他在療養院裏的日子。聖雷米的精神病院遠離城市,窗外是一片靜謐得幾乎冷酷的普羅旺斯山野。可在梵高眼裏,那不是靜謐,那是失語。他在裏麵待了整整一年時間像濃重的顏料,一點點沉積在他的畫布上。他開始畫樹、畫草地、畫走廊、畫橄欖園但最重要的,是畫天。

很多人不知道,《星夜》並不是寫生所得,而是他關在房間裏,在記憶與幻想之間構造出來的夢境。他寫信給提奧說:這幅畫的背景並不是真的夜空,而是我內心的一個想象。那是一種神秘的崇高感,他說。他甚至借用了當時宗教圖像裏的構圖方式,把天與地分得清晰而遙遠。

《聖雷米背後的山景》1889
哥本哈根Ny Carlsberg Glyptotek藝術館

但夜空真的那麽寧靜嗎?不,它在燃燒。
那九顆星像是正在塌陷的行星,圍繞著月亮旋轉,卷起一股股風暴;深藍色的背景不是寂靜的宇宙,而是一種扭曲的能量場,像精神的疼痛在一圈圈漩渦中回響。那不是誰看見的夜晚,而是他感受到的夜晚他的病灶,他的幻覺,他的愛與恐懼,共同攪動了這場夜的儀式。

他眼中的星星,不是在閃爍,而是在燃燒。

《阿爾勒的臥室(第一個版本)》1888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這一點,《Vincent》唱得很清楚。Flaming flowers that brightly blaze,那火焰,是花,是雲,是幻覺,也是意識的一部分失控。當時的醫生說他處於幻覺狀態,可他沒有停止作畫,反而在這一年創作了超過140幅作品,幾乎達到了他整個生命中的高峰。他甚至用繪畫作為自我治療那一筆筆扭曲的線條,是他在試圖讓疼痛獲得秩序。

可以說,《星夜》不僅僅是繪畫,更像是一場精神病人的科幻。它既超越現實,也指涉現實;它在表達情緒,也在組織混亂;它在安撫一個畫家對世界的失望,也在替他說出我還活著的聲音。

可是誰聽見了呢?

《聖雷米附近的阿爾皮爾斯的兩棵白楊樹》1889
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

第二章|顏色是一種疼痛的語言


在梵高的世界裏,顏色從不隻是顏色。它們是一種疼痛的語言,是在言語失效之後,仍然渴望溝通的信號彈。

當你站在《星夜》前,最先被奪去呼吸的,大概不是星星本身,而是那片天空深藍色的,如同高燒不退的皮膚,又像沉在海底的幽靈。你幾乎能聽見顏色在低語,它們並不想安慰你,而是在向你傳遞一種幽微的絕望,一種美麗到近乎病態的神經張力。

而梵高知道這一點。他早已意識到顏色不是自然的附屬,而是情緒的主角。在他給提奧的信中,他寫道:我想畫的不是現實的自然,而是自然在我眼中的火焰。我使用色彩,不是為了模仿光線,而是為了表達情緒。

《在永恒之門》1890
荷蘭奧特洛克羅勒-穆勒博物館

於是我們看到,他開始用極端對比色來組織畫麵:黃色與藍色相撞,如怒濤撞擊石岸;綠鬆石在夜空中閃耀,像精神崩解時的一道寒光;而那橙色的月亮比現實中任何月亮都更像一隻正在熔化的眼睛它不是為了照亮,而是為了凝視。

這一切,與其說是自然的再現,不如說是神經末梢在畫布上的跳動。顏色成了一種疼痛的傳導介質,觀者幾乎能感到梵高手中的筆在畫布上壓出每一道漩渦。他不是在描繪,而是在記錄一種內部風暴的路徑。

這也解釋了為何他的畫作常常帶有某種發燒的質感不穩定、明亮得刺眼,又如火中烘烤般地躁動。梵高用顏色替代了句子,因為他深知自己無法在真實的語言中讓人理解他。他寫給弟弟的那些信裏,始終帶著一種拚命想讓世界看見他的掙紮。他甚至在信中畫圖、描寫顏色,試圖用字詞重構那些畫布上的苦難。

《老磨坊》1888
水牛城奧爾布賴特-諾克斯美術館

而世界回應他的,卻是一堵牆。

他曾經對顏色懷有宗教般的信仰。他羨慕米勒的農人聖像,也曾幻想用自己的畫讓人感受到耶穌的情緒不是那位神性的救世主,而是那個曬得黝黑、孤獨地走過曠野的耶穌。他希望顏色能夠救贖人,像福音一般抵達每個受難者的心。

但現實卻是,他的畫無人問津。他向巴黎的畫廊遞交作品,被拒;他寄給朋友的畫信,大多被沉默以對。即便是《星夜》這樣現在被讚譽為神跡的畫作,在當時也無人理解。他甚至對提奧說過:我懷疑,我的畫也許隻會在我死後被看到。

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傷?一種顏色無法治愈的悲傷。

《收割者》1889
荷蘭奧特洛克羅勒-穆勒博物館

然而,他仍繼續畫。因為在他生命的某處,他始終相信:如果有一種東西能超越語言、超越世界的殘酷,那就是顏色本身的真誠。

《Vincent》裏唱得很清楚:Colors changing hue這並不是單純的視覺轉換,而是一種心境的變幻,一種深知黑暗卻仍試圖以光回應的姿態。梵高的畫作裏,從來沒有真正的黑色,即使在夜裏,他也畫出色彩,因為他知道:隻有敢在夜裏點燈的人,才是真正想活下去的人。

而他,是其中最孤獨的那一個。

《雛菊和罌粟花的花瓶》1890
私人收藏

第三章|他們不肯聽


他們不肯聽,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聽。這是《Vincent》裏最反複吟唱的哀歌之一。那是一句像咒語一樣的呢喃,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溝,把梵高與這個世界永遠地隔開了。

他其實從未真正停止過嚐試溝通。他不是某些傳說中那個瘋癲、暴烈、孤絕的怪胎。相反,他幾乎執念地渴望被理解。他寫信,他畫畫,他請人來看畫,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自己的用意。提奧成了他唯一真正的聽眾,可哪怕是提奧,有時候也隻能聽懂一半。

他渴望的不是虛名,也不是藝術史上的位置那種東西從未進入他的想象。他想要的是活著時的一種共鳴:有人能真正懂他在畫裏的那種苦難的祈求、情緒的激烈燃燒和渴望愛的心聲。哪怕隻有一個人。

《加歇醫生的肖像》1890
私人搜藏

但那時候,藝術的世界尚未準備好。印象派正在崛起,人們習慣的是明快的光、優雅的構圖、筆觸中點到為止的理性。他的畫,太急迫,太沉重,太像在烈火中用手指蘸著血塗抹的懺悔書。

誰會在櫥窗裏掛一幅讓人不安的畫?誰又能看得出,這些旋轉的星星、扭曲的柏樹、愁苦的臉,不是技藝的失控,而是靈魂的掙紮?

他們不肯聽,因為聽懂了就意味著要承認我們生活的世界並不那麽整潔美麗,甚至常常殘酷無情。而梵高,偏偏是那個不斷朝著這份真實喊叫的人。他把自己像祭品一樣擺在畫布上,所有的渴望、痛苦與希望都不加掩飾地袒露出來。

人們寧可去看一個神經錯亂的畫家,也不願承認這個瘋子說出了他們不敢麵對的真相。

《奧弗斯的瓦茲河畔》1890
底特律藝術學院

更悲傷的是,正因為他們不聽,梵高便越來越陷入一種語言的孤島。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是不是畫得太激烈、是不是該停下來。他在信中這樣寫:我害怕我再也不會畫畫了,因為也許我做不到讓他們明白。

這種不被理解的痛感,如影隨形地延伸進他的每一幅畫。《夜間咖啡館》中那盞昏黃的燈光,不再溫暖,而是像一顆毒燈泡,照亮的是一個可以發瘋、犯罪、自殺的地方;《麥田與烏鴉》中鋪天蓋地的鳥群,像是從他的胃裏飛出來的嘔吐物,黑色的、無序的、驚慌的。整幅畫甚至沒有一個穩定的消失點,像是他在對這個世界做最後的控訴。

《奧弗斯的教堂》1890
巴黎奧賽博物館

他不再奢望觀眾聽懂,隻求畫能留住一點聲音,哪怕是未來的誰,在百年之後,才拾起這被忽略的呼喚。

而這正是《Vincent》這首歌最觸動人的地方。它不是在替他申訴什麽偉大的藝術,而是在低聲說:我聽見了你當初的努力,雖然來得太晚。

他們不肯聽,他們現在也還在不聽,也許,他們永遠都不會聽。

這不是憤怒,是悲哀,是哀悼所有曾試圖發聲卻被淹沒的靈魂。而梵高,或許就是他們當中最明亮也最寂寞的一顆星。

《靜物:鳶尾花花瓶》1890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第四章|星星會說話


星空對於梵高來說,從來不是風景,而是語言。別人仰望夜空,是為了祈禱、遐想、浪漫或逃避,而他仰望星空,是在試圖傾聽,甚至回話。

在他畫筆下的星夜,不再是點綴夜色的天體,而是一種情緒的地理:它們旋轉、波動、扭曲、燃燒,就像他腦子裏那一連串無法遏製的思想和情感。天象是他的鏡子,反映出他靈魂深處最無聲的喧囂。

《靜物:帶夾竹桃和書籍的花瓶》1888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他曾在信中對提奧寫道:星空讓我夢想夜色比白晝更有色彩,它擁有最豐富、最深沉的藍,紫色和綠色,有時候你會看到紅點,或是像火焰一樣的星星。這不是浪漫主義的詩句,而是精準的視覺體驗一個藝術家真正看到了夜色,而不是看見了夜色的隱喻。

但梵高不僅是看,他還在與星星對話。有誰能在瘋狂的邊緣、在所有人都視而不見的那片深藍中,還堅持要與宇宙對話?這幾乎是一種宗教式的執念。他想從那漩渦一樣的星辰之中,聽見一個聲音:你還活著,你還有意義。

《咖啡壺靜物》1888
雅典古蘭德裏斯當代藝術博物館

那幅《星夜》,便是這樣一幅禱告中的畫。

它的線條沒有任何寫實意味,天空像是在燃燒,又像在呼吸。那是一片不安定的宇宙,仿佛每一顆星都要墜落,每一道旋渦都可能把整個畫布吞噬。教堂的塔尖刺穿地平線,像一根釘子,要把這即將塌陷的世界勉強固定住。

而那棵黑色的柏樹,像是一道靈魂的火焰,在地與天之間燃燒。它不是裝飾,也不是背景,而是畫家自己那團寂寞又固執的黑火,直通星空。

有時會想,他是不是在這幅畫中,畫出了他眼中的死後的風景?不是地獄,也不是天堂,而是某種更純粹的存在:一個永不安息的靈魂,終於融入了宇宙的節律之中,成為那緩慢轉動的光與風的一部分。

《有藍色手套的橙子和檸檬靜物》1889
華盛頓特區國家美術館

在那星夜裏,你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像戀人常常會做的那樣。歌詞如此溫柔地說。是的,那一夜,他的身體倒在世間,而靈魂或許真的升到了那幅《星夜》之中。

人們總說他自殺,像在敘述一件粗暴的事實。但更貼近真相的說法是:他走向星空去了。他選擇與那些唯一回應過他的存在共眠。

這並不是逃避,也不是絕望的失敗,而是一種寧靜而執拗的決心。他留給世界的不是遺書,而是畫。而那幅《星夜》,就像是一封他寫給宇宙的情書或者,是寫給未來那個終於願意聽的人。

《Vincent》唱到這裏,低語般的一句回響:也許他們現在會聽了。仿佛是在回答那個夜晚的一聲無聲請求。

星星還在說話。隻是,願意聽的人,還是太少。

《小溪》1889
私人收藏

尾聲|我終於懂你說的話


夜晚依舊是夜晚,星辰依舊在燃燒。隻是我們終於學會了抬頭。

梵高去世後的很多年,人們才開始認真地看他畫的畫,讀他寫的信,才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個想讓別人看見世界的努力,視作不隻是瘋癲的產物,而是一種深到幾乎絕望的溝通嚐試。

你想說什麽?這是這個世界過去一直沒問出口的句子。

他想說,顏色能代替語言,他想說,這種世界並不是冷的,隻是我們忘了怎麽看。他想說,那些孤獨者,那些沉默又被忽視的人們他們是最需要被看見的。而他,用盡一生隻為他們畫出一道光。

他也想說,請聽我。哪怕聲音顫抖,哪怕畫筆狂亂,哪怕別人永遠不明白他眼中的那片星空其實是一種渴望的地圖。

《帶有人物的奧弗斯的鄉村街道和台階》1890
聖路易斯藝術博物館

梵高說了,但他們不聽。

但現在,我們正在學著聽。

博物館裏,他的畫被反複展出。大學裏,他的信被當作文學文本細讀。一個個陌生人,在星空的畫前站了許久,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落淚了。

他們並不都知道梵高是誰,但他們從他的畫裏看到了自己那顆曾被拒絕、被誤解的心。

《畫家在去蒙馬朱爾的路上》1888
在二戰中被燒毀

就像歌裏唱的:他們不會聽,但也許現在他們會聽。
我們未必能完全懂梵高,但至少我們開始停下腳步。

親愛的Vincent,你想說的話,我們現在終於,開始聽見了。

《畫家的自畫像》1887-88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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