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革命、國防文學和魯迅的論爭
(2007-06-23 11: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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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魯迅的論爭集,我突然有一個“發現”, 與其說魯迅是罵人的高手,不如說他是挨罵的高手。
魯迅是他那個時代挨罵最多的人, 我記得以前有個人說魯迅就是一個“可憐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魯迅挨罵主要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新文化運動的開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都挨過罵,譬如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等人都挨過罵。當初挨罵最厲害的恐怕不是魯迅,但多少年過去了,魯迅就成了新文化運動挨罵最多的人了。
為什麽會造成這樣的原因呢?因為胡適陳獨秀等人宣傳了一下就不怎麽有動靜了,魯迅卻寫了幾部著名的小說,譬如《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對舊社會和舊道德的批評揭露很徹底,於是魯迅就不得不挨大家的罵了。
第二階段是《語絲》和《現代評論》兩派論爭, 陳源給魯迅按了一個“挑剔風潮”的罪名,讓魯迅在北京失去了立足點,魯迅因此又和陳源等爭論了很久。在這個時候,魯迅並不是孤軍作戰,基本上是《語絲》跟《新月派》和《現代評論》的爭論。隨著時間的推移,語絲派的幾個大將林語堂周作人基本退出了爭論,但魯迅跟胡適陳源等人的對立卻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第三階段就是創造社和太陽社對魯迅的批評。想比來說,第三階段魯迅受到的“圍剿”最多。 因為這個時候,魯迅基本上是孤軍作戰。 但是這次圍剿對魯迅的影響並不比第二次大。
這裏麵有兩個原因。
第一,創造社和太陽社的有些批評,說實在的是正常範圍的文學批評,並沒有對魯迅本人有什麽中傷。譬如他們批評魯迅的作品是自然主義,人道主義,這種批評對魯迅的作品來說更像是一種肯定,唯一可挑剔的就是他們對魯迅的態度。但這種表麵上的恭敬,從來不是魯迅追求的東西,所以魯迅並沒有因此感到特別痛苦。
第二,許廣平對魯迅的精神支持。雖然現代有些人從文獻裏找出了魯迅的各種“感情寄托”--或者飄忽,或者深沉--認為許廣平隻是在生活上卻沒有在精神上對魯迅有很大的影響。 我認為這不符合常識。許廣平和魯迅是一起生活的夫妻,從後來許廣平的回憶來看,許廣平非常在意魯迅情緒的不穩定,這就是許廣平對魯迅最大的精神安慰。換句話說,許廣平的回憶和別人不一樣,不是一時感情的發泄,當然看起來就沒有那麽的熱烈了。
這第三次的論爭比較複雜,我決定隻介紹兩個問題,分析魯迅和其他人論爭的關鍵。
第一個問題就是文學和革命的問題。這個問題是郭沫若首先提出來的。圍繞這個題目,很多人發表了很多意見。譬如文學有沒有階級性,目前的文學應該是什麽樣的文學,文學的階級性和作者的階級性的關係。
大家知道,魯迅是承認文學的階級性的,並且因此和梁實秋打了很久的筆頭仗。梁實秋的文章,和胡適的提倡白話文的文章非常類似,自以為會得到眾人的響應(這個是我小人之心讀梁實秋之腹),沒想到卻招來了一頓批評。
不過魯迅堅持的就是不要把文學的階級性和作者的階級性等同起來。這個觀點左聯的人有一些同意,有一些人不同意--他們從魯迅的階級出發把魯迅的作品定性為小資產階級的文學作品,認為魯迅的作品不夠革命。魯迅從來沒有同意這個觀點,他始終是從人道主義出發,反對所謂革命的宣傳和口號,提倡有內容的無產階級作品。
這一場爭論在當時並沒有定論,後來因為共產黨領導同誌的幹涉做到了表麵上的和諧。
第二個問題就是國防文學的口號的問題。因為抗日戰爭的爆發,共產黨的宣傳口號從無產階級革命變成了國防文學。周揚首先提出了這個口號,並且獲得了很多的響應。但是魯迅和胡風卻提出了另外一個口號,“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立刻遭到了周揚徐懋庸等人的批評。
通過對有關爭論的閱讀,我發現很多人一直在強調哪個口號更正確,這其實根本就不是魯迅提出另一個口號的目的。魯迅並不反對“國防文學”的口號,他隻是反對周揚等人的“思想”。
這句話該怎麽理解呢?實際上就是一個態度問題,一個作風問題。魯迅看來,周揚等人認為,不同意“國防文學”的人就是漢/奸, 不同意國防文學這個口號的人的作品就是漢奸文學。魯迅認為這種態度並不正確,即使有些人並不同意這個口號,如果他的作品也號召大家起來抗日,那麽他的作品也不是屬於“漢/奸文學”。或者說有些人的作品雖然不號召抗日,但是同情底層群眾的遭遇,那可能既不屬於國防文學,也不屬於漢/奸文學。
這裏麵存在誤會,後來劉少奇等人出來打了圓場。
這兩個爭論體現了同樣的問題,這是我要著重討論的問題。
第一就是魯迅的觀點。非常遺憾,雖然共產黨後來把魯迅的地位抬得很高,卻沒有在實際上認識魯迅的觀點。換句話說, 跟魯迅爭論的那些人,由於後來成為了共產黨宣傳的負責人,他們的觀點重新得到了發揮,這些觀點實際上在文化大革命中起著很大的負麵作用。
譬如文學階級性的問題。很多人實際上是把作者的階級性和作品的階級性直接等同起來的--這也是他們把魯迅的作品稱之為小資產階級的作品的原因--而這種觀點和作風,卻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共產黨建國以來的思想作風,也是出身論和血統論這兩種簡單思想作風的源頭。
再譬如革命和文學的問題。有些人雖然認為文學的階級性和作者的階級性並不等同,卻認為文學的真正意義在於“革命”。這個觀點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問題,但是這個觀點並沒有回答“為什麽革命”和“什麽是革命”。換句話說,它是很多人投機革命的借口。
再譬如文學宣傳性的問題,它直接產生了口號文學的流行。
這些東西不能說沒有積極意義,但是它們隻是在革命的短時間內起作用,副作用很大。
相反,魯迅的人道主義精神卻被他們故意忽視了,這個負麵影響在後來的曆史中非常突出。如果魯迅活著,或者說魯迅的觀點受到了重視,魯迅未必會受到衝擊,甚至很多人也不會受到衝擊,這個結論恐怕是出乎很多人的猜想的。
第二, 就是共產黨的民主原則。 非常顯然,兩次爭論都是在黨的民主集中製原則下得到緩和的。但是這種原則並沒有解決實際問題,很多人隻是在表麵上接受了調解,卻在後來適當的機會中爆發出來了。怎樣處理民主以後的集中問題,恐怕還需要更多的理論和實踐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