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在《紅樓夢》裏的情節很多,要是逐點評論,那還不得趕上《紅樓夢》的長度?這篇文章專門討論襲人的缺點。
《紅樓夢]》裏麵有關襲人的故事, 寫襲人缺點的情節並不多,隻有三個:第一就是和賈寶玉初試了雲雨情,第二就是建議把賈寶玉從大觀園搬出去。 對於比較喜歡極端的人來說,還有第三個缺點,就是服侍過階級敵人賈寶玉。
這最後一個缺點是襲人最可惡的地方,尤其是新新紅學研究的動向, 貼大字報的大好材料。 用一句最煽情的話說,襲人是站錯了立場埋藏在革命隊伍中最大的叛徒奸細走資派。
喊完口號以後,我們回到襲人的前兩個缺點,從紅學的角度來看看大家是怎樣篡改襲人的故事的。
一、 《石頭記》和《紅樓夢》版本的區別
要說襲人, 要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石頭記》開始。這本《石頭記》, 向來被稱為程高本《紅樓夢》的前身。
讓很多人驚奇的是, 讓新紅學家們頂禮膜拜的脂硯齋先生,對襲人並無一句嫌疑之詞,除了褒獎還是褒獎。
這並非脂硯齋個人的意見而是別有原因。《石頭記》看多了,自然而然就會為襲人辯護,譬如周汝昌和張愛玲,他們不但為襲人說詞,還把 《石頭記》和《紅樓夢》有關章節的改動做了很好的比較分析。從後來的現實來看,程高本的作者稱得上玩弄文字的大師,他成功地把讀者引導到了他預訂的方向。既然如此,我們不妨看看有關的情節改動吧。
二、雲雨情的被動到主動
在襲人的情節方麵有很大的差別[1]。到了程高本,作者把“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改成了“遂與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
“強”和“與”雖然隻有一字之改,但無疑非常明顯地刻畫了作者的不同心理。在《石頭記》看來,賈寶玉由於在秦可卿臥室做了一場春夢,知道了男女之間的性愛關係, 一時技癢,再加上“襲人素來溫柔可愛”, 於是強迫襲人練習了一回,“幸虧沒人撞見”。 這完全屬於男性主人公成長的煩惱和喜悅。 在程高本的作者看來,襲人不是被動而是主動,這一字改得立刻讓人想入非非啊。到了後來,作者覺得這樣還是不明顯,又在後麵加了幾句“扭捏了半天”,“半推半就”。。。也就是說,襲人不但是合謀,甚至還勾動了賈寶玉的心火。
這一改確實頗為符合很多讀者的心理。 可惜程高本的作者不是勞倫斯那樣的性愛主義者,否則肯定能夠以言情小說流行於世了。程高本的作者既然不是性愛主義者, 那麽就是為了強調賈寶玉被誘惑的了。世界上有許多老婆情人後來跟別人好上的故事,也有野合私奔的故事,從古至今淵源流長。但即使如此,我們也不能說男人一定在男女關係中處於被動地位吧,那樣也太不給男人麵子了。程高本這樣改雲雨情的章節,並非是為了更加恰如其分,隻是為了說明他對男女之間關係的獨特見解了。不幸的是,和他有同樣獨特見解的人還很多,市場頗大。現實看來,頗有一些覺得做男人太辛苦了,不如等著女人來把自己誘惑了更加的安全妥當。
三 他和他們
這件事情要從襲人勸王夫人把賈寶玉搬出大觀園說起。
很多人認為,襲人既然和賈寶玉發生了雨雲情,就不該勸王夫人把賈寶玉搬出去。這種說法值得商榷。一來麽,我覺得賈寶玉搬出大觀園本來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要不是因為元妃的一句話,賈寶玉本來就不會住進大觀園。二來麽,我沒有發現的兩件事情存在什麽必然的聯係。
大家知道襲人向王夫人說這番話是因為賈寶玉被賈政暴打了一頓以後。
大觀園的很多人都知道賈寶玉的挨打是有委屈的,但是他們也都認為賈寶玉無法分辨。為什麽呢?舉個例子說吧,《封神演義》裏麵的三太子哪吒,他也碰到了類似的問題。
哪吒後來被封為了神,但是生前的那段故事和賈寶玉被打是相似的,甚至更為慘烈。哪吒在外麵了闖了禍以後,別人找到了李靖的將軍府。李靖當時的態度是什麽呢?立刻對哪吒一頓怒斥。哪吒在傷感和憤怒之下,自殺了。他用自殺來說明他報答的父母的養育之恩,從此靈魂隻屬於自己; 他同時用自殺來開脫了父母,使得父母免掉了被牽連的態度。
王爺因為琪官的事情找到了賈府,賈寶玉能夠解釋麽?難道他還能對王爺說,我和琪官是純潔的友誼?他難道還能說他沒有勾引琪官隻是惺惺相惜?
是啊,這樣的事情本來就無法解釋,本來就是“莫須有”的事情。賈政因為受了王爺的壓力,要保住自己管教子女有方的名聲和官位,他打兒子還需要理由麽?王夫人為了保持自己賢妻慈善的名聲,她能向賈政解釋寶玉並沒有強奸金釧兒麽?
我們再看金釧兒的事情。 賈環說是因為賈寶玉強奸未遂跳井自殺的。 這當然不是事情的真相原委。真正說起來,金釧兒的事情並非沒有人知道。大觀園至少有五個人是了解事情的真相的。除了已經跳井自殺的金釧兒,知道這件事情剩下了四個人:王夫人,賈寶玉,薛寶釵和花襲人。
我們先看看這四個人的態度吧。王夫人“獨自坐在屋裏垂淚”, 薛寶釵“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 賈寶玉“隻是怔嗬嗬的站著--你放心,我即使為他們死了也是願意的”。花襲人“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
這四個大活人中,除了花襲人還調查了一下事情的原委真相,沒有人願意解釋一下。而花襲人也受到了薛寶釵的點撥,終於放棄了解釋。
王夫人後來向丫頭了解事情的起因,但是我們不得不遺憾地說, 她不是為了知道真相原委,恰恰是因為想掩蓋真相。
王夫人能夠不知道金釧兒的事情麽?她從來就是“心耳意神”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大觀園的風吹草動,而且她還是這件事情的當事人。她當然知道賈寶玉被打是因為冤枉,但是她更知道這件事情最好不要讓賈政知道。所以她派了人去找了一下丫頭,看看這些丫頭是否知道事情的原委。
薛寶釵說,“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雖然彼時不怎麽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
襲人在寶釵的點撥之下,突然明白過來,王夫人自己又何嚐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怎麽可能不知道誰在說賈寶玉的壞話?襲人也同時經受了一次考驗,《紅樓夢》34回寫道:
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麽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為這個打的。”
大家通過這段文字看到,襲人故意隱瞞賈環的事情是因為薛寶釵的提醒。薛寶釵告訴襲人,有些事情還是不直接匯報的好。如果花襲人直接向上匯報了,賈母和賈政調查起來,至少王夫人的賢妻慈善的名聲是保不住了。但王夫人在倒黴之前,讓襲人更倒黴的本事還是有的。
賈寶玉給林黛玉送了兩條舊手帕,說明“二舅受怕”, 也同時說明“為這些人死了都心甘情願的”, 他也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是他也不願向賈母賈政解釋。對他來說,與其讓賈政王夫人擔驚受怕,不如讓他們痛打一陣。難道說,他向賈母賈政解釋了,倒反要賈政向他認錯不成?當時的賈寶玉是知道“明明德”的,至少他自以為知道,所以他知道孝順,知道心甘情願為了父母的擔心受怕挨打。
在這種情況下,襲人要王夫人把賈寶玉搬出大觀園,無非是為了減少人多嘴雜,減少賈環的嫉妒而已, 減少賈寶玉挨打的可能性而已。
程高本的《紅樓夢》卻把這件事搞得很複雜,弄得後來非得把襲人說成殺死晴雯黛玉的殺手。
晴雯被王夫人趕走以後, 賈寶玉非常傷心,疑神疑鬼,《石頭記》這樣寫道:“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們之意,竟不好再勸”。 這個他們,是因為賈寶玉前麵提到了襲人秋紋麝月, 因為賈寶玉想說明王夫人對晴雯的處理完全是因為偏見,因為晴雯長的“妖精”似的緣故。 從上下文來看, “他們”是為了語法的一致。但是程高本卻把“他們”改成了“他”。 所作的當然也是為了“證實”襲人的嫌疑而已。
四、最後的評論
這一字之改,能改出這樣的風雲, 我覺得大有評論一番的必要。
真正說起來,襲人不過是和賈寶玉雲雨了一回,並且勸王夫人把賈寶玉搬出大觀園而已, 究竟又有什麽樣的大錯?王夫人把襲人升格為了二兩銀子的姨娘,大觀園的大多數人都知道賈寶玉和花襲人的關係,沒有人把它當作一種了不起的大事。 但到了後來的所謂紅學家的筆下,襲人成為了大奸大惡的典型,不得不說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現象。
梁實秋先生說,罵人就是有道德的表現。大概這些紅學家在專心致誌篡改《石頭記》的時候,在痛罵襲人的時候,無一不感到了“道德”的快感吧。
《石頭記》並沒有後四十回的文字,《紅樓夢》更是寫得得心應手。到了最後,襲人嫁人的最後,作者倒是不吝筆墨寫出了襲人猶猶豫豫的心理。大概在他看來, “道德“終於伸出了正義的力量,讓我們感到了個人的渺小。
襲人的善良使得她的個人主義對社會沒有絲毫的壞作用,“偽道德”的批評反而成為了對她的肯定。
襲人說,“我一個人奴才也就罷了,難道全家都是奴才?”這不但是個人主義, 甚至是一種崇高的英雄主義了。薛寶釵說,“我象楊貴妃罷了,隻是我沒有楊國忠那樣的兄弟”。 這是非常類似的話。 楊貴妃受到了唐明皇的寵愛,她不過是回報一個人的愛情而已。真正讓很多人嫉妒氣憤的還是她的兄弟楊國忠吧。楊國忠靠著妹妹的得寵而得寵,是頗為跋扈的,也得罪了很多人。
不過想成為楊國忠的人也還是不少吧,譬如鴛鴦的兄弟。 作者對這樣的人是很不屑的,一再在小說中對這樣的事情進行了冷嘲熱諷。
林黛玉薛寶釵襲人鴛鴦甚至尤三姐晴雯都對這樣的事情表示了否定,最明確用各個人英雄主義反對這種不良風氣還是襲人。
偽道德者痛罵襲人,又是向社會標榜自己什麽呢?為了 說明了自己是純潔的處女,說明自己從一而終,說明自己反對暴力自殺的勇氣?
寫到這裏,我就開始佩服魯迅。我寫文章, 因為愚蠢的事情看多了, 就逐漸地同情起他們來,覺得他們通過罵襲人標榜自己已經是非常可憐的事情了。一個人自然有許多值得人佩服的品質,但有些人隻好用自殺的勇氣和沒有發生雲雨情來表明自己的純潔,無論如何是值得同情的。
當然也有可能我對我們的社會了解得不多,也許在我們當今社會,沒有發生雲雨情是非常值得標榜的品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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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襲人伸手與他係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隻覺冰涼一片沾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麽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撚。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麵,不敢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遂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了晚飯,過這邊來。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麽故事了?是那裏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麵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
無論是花姑娘,還是花姨娘,人都是有彈性的,不是無聊的紅學家所能評價的,即便是張愛玲,也寫不出紅樓夢,隻好亂評一氣,還有臉出了一冊子.
關於她和寶玉的事情,哎,明擺著不是--強,憑襲人的心計是巴不得的事情,更何況襲人也沒有什麽清高素雅可以抵擋誘惑的心誌。
譬如寶玉要把晴雯趕出去,襲人幫她求情。這樣的人並不多。
我覺得我看得人也不算少了,很少見到這樣厚道的人。
甚至我曾經以為是朋友的人,也沒有能夠做到這樣,大多數人把競爭意識放在前麵了。
很多人在人前說得非常鐵,聽著都讓人感動,但是真有什麽事了,不是推諉就是背後說壞話。
襲人倒是真讓我看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
雖然我不喜歡君子小人這樣的說法,但是我覺得,有些人即使看著即使蜜裏調油,依然無法成為患難之交,有些人平時看著不怎麽樣,卻依然讓人感動。
譬如薛仁貴的朋友送他兩瓶水,薛仁貴依然看重他--他們的友誼已經不再是利益方麵的需要了;而很多人即使用美酒金錢也不見得就能打動他。
譬如有些人一時得意,就不再願意承認以前的朋友,他的友誼就必須用利益打動。
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說我的朋友如何如何,後來我母親讓我認識到,朋友兩個字,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我對完美沒興趣,完美差不多是個悲劇.
比較讚同你談到的偽道德痛罵襲人.
善良嘛,你也可以說她很善良,因為找不到她害過人的證據,可是,如果這麽看啊,善良是一種太貧乏的東西了,滿大街都是.
Why not say it?
襲人是我見過的最普通,最常見的一類人,所以她讓我覺得很壓抑.
關於善良嘛,唉,其實我有很多話都不敢說出來呢,算了,還是別讓別人不高興了:))
可否告知?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