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黃鸝四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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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論爭集》讀書筆記(二)

(2007-02-03 17:47:25) 下一個
     魯迅和施蟄存的論爭(下)

     上一回說到魯迅在1925年《京報副刊》青年必讀書征刊時作了以下回答: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這個回答引起了很大的“論爭”--論爭這兩個字太溫和,用謾罵比較合適。這些人固然把魯迅謾罵了一通,卻謾罵得很老實,他們大概是一時氣轉不過來,忍不住排開筆和紙就寫文章謾罵。難得的是他們還有斯文人的愛好,罵著罵著就覺得不好意思了,於是在文章結束的時候開始三省乎己:“我隨意寫到這裏,回轉一看前頭,覺得話說得太激烈些”。

      照一般人的常識,反省完自己以後,把寫的文章撕了不就可以了麽?也許因為敝帚自珍吧,這些謾罵者自省以後,非但不願改過,卻反而變本加厲給魯迅戴起高帽來了。這位作者反省完自己話說得太激烈以後,接著寫道:“我承認我上麵是瞎說,還是聽魯迅先生的話,多讀外國書。將來外國人滅了中國之後,像元朝和清朝一樣,還要獎勵你多讀中國書。。。我們讀中國書的機會盡有著呢,不要到那時再撈不到外國書讀。。。”這位先生的變本加厲讓人覺得以外,接下來的話就讓人莫名其妙了。他大概是說中國亡了國以後中國書會更加流行,到時魯迅之流的肯定是要後悔的。

      諸如此類的謾罵很多,我們能讓魯迅對這樣的文章無動於衷嗎?

      八年以後,魯迅偶然看到《大晚報》上有類似的一個征刊, 要某些文化名人向讀者介紹給青年的書。其中施蟄存的回答是這樣的:《莊子》和《文選》,並且加了一個注腳:“為青年文學修養之助”。  

     由於魯迅當年在這個問題上的的論爭比較激烈,作為當事人的魯迅這個問題非常敏感, 所以他在看到《大晚報》這篇文章以後,作了一個“感舊”[1]。

      魯迅在“感舊”的最後說:“排滿久已成功,五。四早經過去,於是篆字,詞,《莊子》,《文選》,古式信封,方塊新詩,現在是我們又有了新的企圖,要以“古雅”立足於天地之間了。”

      不知道大家怎麽樣, 但我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這裏有刻薄的味道,魯迅恐怕連對手是誰也不知道,自嘲的意味遠遠超過了針對別人。

      但是我畢竟不是當事人,我看起來毫無關係的兩件事在施蟄存看來是有密切關係的。我仔細讀完施蟄存在這次論爭中的文章以後,總覺得施先生的態度非常地暗昧。似乎一方麵來說,施先生解釋自己的文章跟魯迅當年的建議毫無關係;但是另一方麵施先生又不反對把他當作挑戰魯迅的拳擊手。
  
      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施蟄存針對魯迅的“感舊”作了一篇解釋的文章《〈莊子〉和〈文選〉》[2]
     
      這篇文章中,施蜇存起先懷疑魯迅的那篇文章是針對他的,“不覺有點神經過敏起來,以為豐先生[3]篇文章是為我而作的了”。因為“神經過敏”,施先生“並不想對魯迅有什麽辯難”,於是“趁機會替自己做一個解釋”。
           
      施先生的解釋主要有兩點:第一覺得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匯太少。看《莊子》和《文選》可以參悟一些做文章的方法,同時可以擴大一點字匯。第二施先生舉魯迅為例子,覺得魯迅的文章之所以好,是因為他吸收了上一代的文化。 施先生的並且提出了自己的主張:看什麽樣的書沒有關係,關鍵在於要釀造出自己的“新酒”。

      寫到這裏,大家肯定可以看到,魯迅和施蟄存兩個人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魯迅強調的是“行先於作文,認為《莊子》等中國書是勸人出世的書,應該少看”。施蟄存強調的是如何寫好文章,覺得讀《莊子》能夠幫助青年人“釀造”自己的文章。

      既然兩個人說得不是一回事,一般來說是沒有必要站到同一擂台上打拳頭的。但問題沒有這麽簡單。

      施蟄存先生在另外一篇論爭文章[4]中說:“現在呢,我不幸而自己做了這兩個拳手中間的一個,但是我不想為了瘦裁判和看客而繼續扮演著滑稽戲了”。 

      施蟄存說“不辛而”自己做了這兩個拳手中間的一個, 那麽他真的覺得“不幸”嗎?我覺得未必,為什麽這樣說呢?

      我覺得施蟄存是知道魯迅八年前的論爭的。不然他不會一下子就在[3]文中提到魯迅的名字--魯迅的“感舊”是用了另一個筆名豐之餘的。但是施蟄存在後來的論爭中一直沒有提到魯迅當年的建議, 這大概就是施蟄存論爭的技巧。
       
       如果施蟄存提到魯迅的建議,那麽當然就沒有必要爭論了。 如果按照魯迅的邏輯走,那麽當然隻能得到跟魯迅類似的結論,那還論爭什麽呢?但是施蟄存對魯迅的建議是有意見的,所以他不得不引起爭論的話題。施蟄存是讀過《莊子》的,所以覺得有些青年人寫文章太拙直--這某些人是誰呢?施蟄存沒有說,這是施蟄存文章不拙直的表現。但是我覺得這某些人包括了當年謾罵魯迅的那些青年人。 如果把那些當年謾罵魯迅的人包括在施蟄存[2]文中的“某些人”中,一切的事情就合乎邏輯了。無奈魯迅是非常敏銳的,所以他同樣不拙直地發表了“感舊”, 沒有直接去跟施蟄存論戰。

         如果施蟄存不想論戰,如果施蟄存真的覺得跟魯迅論戰是“不幸而”的事,他完全可以不回應。他要向青年人推薦《莊子》和《文選》,也已經發表了,他還需要什麽呢?--魯迅在那篇“感舊”[1]中並沒有提到施蟄存的名字,也沒有提到暗示施蟄存這個人的內容,他隻是對有人推薦《莊子》《文選》發表了一通感慨,他也沒有號召大家起來反對這種行為,也沒有讓《大晚報》的編輯把這篇推薦的文章撤下來。
       
        但是施蟄存在這個問題上有矛盾的, 他一方麵希望魯迅的文章是針對他的,另一方麵又不希望魯迅針對他。施蟄存這樣矛盾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為什麽呢?
        
        因為魯迅是當時的名人。按照梁實秋的《罵人的藝術》[5],“罵人就要挑你大一點的人物”,“罵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罵,你就算罵著了”。這是梁實秋的說法,施蟄存大概也深諳其道。施蟄存一方麵希望魯迅的文章針對他,這樣說明他文章夠分量,但同時又不希望魯迅反應太激烈。
     
      梁實秋又說:“他偷東西,你罵他是賊;他搶東西,你罵他是盜,這是笨伯。罵人必須先明虛實掩映之法,須要烘托旁襯,旁敲側擊,於要緊處隻一語便得,所謂殺人於咽喉處著刀”[5]。 施蟄存也深諳其道。 施蟄存是有學問的人,不至於讀不懂魯迅的建議。但是如果他真正按照魯迅的意思去理解,那麽就太“拙直”了,所以施蟄存要“烘托旁襯,旁敲側擊”,非得曲解了魯迅的文章去挑戰“權威”引起論爭[8]。

      梁實秋還說:“罵人先要自己忖度下,你吃得起別人的一拳否”[5]。這句話說明了魯迅的另一個特點。

      總而言之,魯迅符合梁實秋《罵人的藝術》裏麵幾乎所有的大人物的要求:魯迅是當時的名人,魯迅一般都回擊對方的罵人,魯迅不喜歡群攻,也很少進行惡意的人身攻擊。。。所以深諳梁實秋《罵人的藝術》的施蟄存是並不覺得“不幸而”和魯迅論爭的。施蟄存先生是很掌握了罵人的“藝術”和技巧的,也基本達到了他的目的--施蟄存的目的是比較“高尚”的,為了推薦我們的“古文化”。 他的口號也很漂亮,“要從古文中尋活字匯”。    

      魯迅對對方的目的看得很清楚,這點就是魯迅論爭的社會價值所在--這個價值就在於它能幫助我們更加清楚地認識社會和人情世故--當然對於這樣的世故人情我們可以選擇不一樣的應付辦法。      

     那麽魯迅是采取了怎樣的辦法呢?說起來這使我佩服魯迅的地方之一,恐怕也是我永遠達不到的高度。為什麽呢?

     魯迅知道對方的目的,知道人家希望他回罵以抬高他的名氣,但是魯迅卻依然不為人家的圈套所動,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不憚於被人利用而堅持自己的立場,這是魯迅最讓人佩服的地方。一般人吧,爭論很容易中人的圈套,走著走著就落入了別人布置的陷阱,但魯迅卻能夠直麵陷阱,這是需要大無畏的勇氣的。

     魯迅在[1]以後分別寫了“感舊”以後(上)和“感舊”以後(下)[6][7],其中魯迅清楚地指出了施蟄存的矛盾心理--“以為我些話是為他而發的,但又希望並不是為他而發的”[2]--並且指出了他和施蟄存爭論的關鍵之處--“以詞取士,施先生是不以為然的,但一做教員和編輯,卻以《莊子》和《文選》勸青年,我真不懂這中間有怎樣的分界”[6]。
     魯迅並不以為自己有名,因此他也不憚於那些人的挑戰。魯迅非常平靜地提出一個問題“我們要不要用《莊子》和《文選》作為文章的標準呢?[6]”
     多少年後,也許有人又要提到這場論爭,並且要借《莊子》和《文選》的命運來評判誰高誰低,但是魯迅卻不在意這些。施蟄存勸青年不要做這場爭論的裁判,魯迅卻希望後來人能夠認認真真做好裁判--因為魯迅早就坦然地說過“他們應該有他們自己的路”。如果他們能夠走出自己的路,能夠活得更好,魯迅是不在乎《莊子》是否成為青年必讀書的。
      魯迅和施蟄存的爭論的解讀就此結束了。但是還有一個尾巴,就是關於《莊子》的問題。
      關於《莊子》的看法跟魯迅和施蟄存的論爭有密切的關係,甚至可以說是兩人論爭的必然推論, 因此我就把它放到後麵加以說明[9]。
      
      魯迅和施蟄存的論爭給我們提出了三個問題:行(做人)和作文的次序問題,罵人的藝術問題和怎樣對待古文化的問題。我希望我的解讀把這三個問題交代得比較清楚,更希望各位讀者能做出自己的裁判。 

      那麽魯迅和另外人的爭論呢?譬如陳西瀅先生和魯迅的爭論,其中又涉及到了什麽關鍵的問題呢?我們又該做怎樣的裁判呢?      

            

              
       [1]見魯迅《重三感舊-1933年憶光緒朝末》
       [2]見施蟄存《<莊子>和<文選>》
       [3]豐先生即魯迅
       [4]見施蟄存《推薦者的立場》
       [5]見梁實秋《罵人的藝術》
       [6][7]見魯迅《“感舊”以後(上)(下)》
       [8]說到這裏,我插一段自己的經曆。 我年輕的時候讀過一本文學批評,其中提到成功的秘訣,就是要被人罵。當時我覺得這種說法特別好玩,所以印象很深。現在讀了陳漱渝編輯的《魯迅論爭集》和梁實秋《罵人的藝術》,我才知道這句話並不僅僅好玩,很多時候確實是至理名言。
       [9]魯迅是讀過《莊子》的,他覺得《莊子》的內容是勸人出世的,並且因此希望大家直麵人生--魯迅的直,是內容的直。施蟄存也讀過《莊子》, 他覺得《莊子》的形式是可以借鑒人釀造新的文章,因為青年人的文章形式上太拙直。
     很多人都提到讀過《莊子》,都提到從《莊子》中獲得了進益。但是他們似乎都隻是強調了形式上的美,很少有人真的解讀過《莊子》的內容。施蟄存強調從古書中尋找活字匯--《莊子》中的字匯字典上大概都有吧--所以我覺得施蟄存的意思應該是對《莊子》裏麵的字作些白話的解釋吧。我覺得這樣的工作還是很有意義的,大概也不是魯迅所謂的“新瓶裝舊酒”。魯迅強調內容,他對於內容理解的更為深刻,施蟄存在乎形式,他的形式更不拙直--如果兩者不能得皆,大家做好自己的裁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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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兩隻黃鸝 回複 悄悄話 梁實秋《罵人的藝術》有些話很有道理:譬如他說“罵人就是有道德觀念的意思”

這句話到時說明了儒家為什麽喜歡罵人了, 因為這樣表示他們的道德高尚。
艾麗思筆記 回複 悄悄話 我才明白你為什麽忽然想起梁實秋的"罵人的藝術"了:))

這篇比上篇說得有趣,對了,你說的施蟄存的論爭技巧,我還是頭一次看見有人這麽說啊.似乎他們還不算真的吵起來了.

有一點你說的我很讚同,"不憚於被人利用而堅持自己的立場",有這個力度和厚度的人太少了.所以嘛,沒有這個金剛鑽,還是少跟人吵架,太露底了,就不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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