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早得到先生的一封信,我不解,何以同在京城內而郵政的交通要阻隔到前後三天之久;我更不解,何以巧巧的也隔前後三天(十三——十五),我才能拿起這管筆陳述我的所要說的話,而於我讀來信三天中給我感應最深時,乃不能寫得隻字於片紙中。
當我打開信封,抽出那紅線的白紙,打開箋麵第一行那三個字中,看見賤名之後緊貼一個“兄”字,的確!先生吾師,原諒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當“兄”嗎?不!不!……絕無此勇氣而且更無此鬥膽當吾師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烏得而知也。不曰“同學”不曰“弟”而曰“兄”,遊戲歟——遊戲歟?此魯迅先生之所以為“魯迅先生”吾師也歟?!
我總不解,“教育”對於人是有多大效果?世界各地教育,他的做就人才目標在那〔哪〕裏?講國家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的人們,受環境的暗示生出什麽什麽化的教育,究竟教育是怎麽一回事?是否要許多適應環境——包括善惡,其實也許“此”與“彼”之微有不同,無所謂二方麵——的人,不惜貶損個性以遷就此環境,還是要設法保全每人的個性,這都是很值得注意而為今日教育者與被教育者所忽略,或者目前教育界現象不堪,在〔與〕此點不無關係吧!
尤其痛心的,因為“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所以許多“銀樣臘〔鑞〕槍頭”的“繡花枕”除了一日日做舞台的化裝預備,以博觀眾之一捧——也許博不到一捧——外,她們是幹嗎來的?考試的時候,患得不到分數的優先,因此學問不忠實了!希望功課上多少可以省點預備,希望題目出得容易,可以事半功倍;尤其希望在先生那一方麵得多少暗示,歸結一個題目,就是文憑好看,文憑好看,為的是活動……唉!……她們在學校中,除了利害二字外其餘是痛癢無關的,所以其出死力爭的,不是事之“是非”而乃事之“利害”,不是唯理乃唯情的,這也許是我所遇見的“她們”,一部分的“她們”吧!不然!中國女子的教育,我幹脆請它即日關門大吉。她們配談什麽問題?死捧著線裝本竟日假〔價〕在作繕錄員,能夠在那裏麵發明了多少新大陸?愈讀愈龍鍾曲背老氣橫秋。什麽時事新聞報紙雜誌,都以為是無聊的出產品,何嚐覺得它是多少照出當時社會形狀的一部分。先生請想:她們一概現社會的況味是絕不染指的,她們不是打算做現社會的一員的,然而除此種腐儒者之外,其間不無例外的,就是太過於欲做現社會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狀,層見疊〔迭〕出,這叫人如何忍耐得見著,無怪先生要當“土匪”去了!也殺個幹淨,痛快痛快!
“許多煙卷,不過是麻醉藥”,這是一部苦悶史上函的總語,多麽沉痛呀!人生。《過客》的“客”雖則不是按著自己的指南針行去,但是,“那前麵的聲音叫我走”,他何常〔嚐〕亂闖呢?除非“老翁”才不理那叫聲,那客人雖則“腳早經破了”,仍“息不下”“還是走好”的,他“不願意喝無論誰的血”,在“許多傷”“流了許多血”之後,他的心地是何等光明悱惻,“流血”仍且前進“闖入深坑”,再急急的或緩緩的起來有多大關係呢?請先生不必怕上講台講話吧!
那“一個鄉下女人,向牧師瀝〔曆〕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的故事,許是她所求於牧師救助的,為“困苦的半生”的物質上資助——維持身體之活力——牧師沒法應附〔付〕她,隻得舉出上帝的旨意,使她“死後定當賜福”一語,在人生的希望上滿足些,然而那鄉下女人如果向牧師瀝〔曆〕訴的,是關於精神上的資助,我想,牧師對這種問法是素有深究的,因為他恰好是個精神學者,那麽鄉下女人必定問得其所,獲有完滿答複。先生,我猜想的許是錯的麽?賢哲之所謂“將來”,固然與牧師之“死後”一樣沒根據把握,不容易解答,而且不必求解答,但是,“客”說過一句話:“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裏的,你可知道前麵是怎麽一個所在麽?”雖然“老翁”告訴他是“墳”,“女孩”告訴他是“那裏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二者似乎並不是一樣,在“客人”知到〔道〕了未必有多大益處,或者“客人”到了那裏並不見所謂“墳”“花”,而為“客人”眼睛中所呈現者,為另一個物事,而“客人”也不防〔妨〕而且也似乎值得一問。
除了“睡熟之後,醒時要免去若幹苦痛”,固然是“驕傲”與“玩世不恭”。的確!我自小學至今,無一日不被人指斥為“驕傲”“不恭”,有時也覺悟到非“處世之道”(而且實自知沒得足以自驕的),不能同流合汙,總是吃眼前虧,但子路的為人,叫他去預備給人斫肉糜則可,叫他去作“壕塹戰”是按捺不下的,沒得法子,還是合〔豁〕出去,“不大好”有什麽法呢!先生!
承先生凱〔剴〕切的將“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見示。雖則先生自己以為“近於遊戲”,但遊戲與非遊戲,不都是人所給與的名詞麽?在此一方麵看,覺得是一個正路,何常〔嚐〕不可?人總多是前進的,未嚐試過,就如“客人”之“然而我不能!我隻得走。我還是走好罷……”所以或者遇著“窮途”的時候比較“岐〔歧〕途”似乎多一點。我也相信,遇著荊棘,正可以嚐嚐荊棘刺到我的足上是那〔哪〕種風味,刺到腿、身、手、麵……是什麽味,各種花草樹木的鉤刺……是什麽味,對於我的觸覺是否起同樣的反應?我嚐遍之後,然後慢慢一根根的從身上拔下那些刺來,或者也無須把那些刺拔下來,就做我後天的裝飾品。總之,在“岐〔歧〕路”頭坐下以後,先生能先“睡一覺,……遇見老實人……不問路……遇見老虎……沒有樹……”俱是最高超、最須要的辦法。何幸!先生不以“孺子為不可教而教之”!當“書紳”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