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黃鸝四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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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兩地書·原信》二

(2007-02-10 20:13:31) 下一個
廣平兄:

  今天收到來信,有些問題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寫下去看。

  學風如何,我以為和政治狀態及社會情形相關的,倘在山林中,該可以比城市好一點,伊隻要辦事人員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辦事人員,學生在學校中,隻是少聽到一些可厭的新聞,待到出校和社會接觸,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墮落,無非略有遲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墮落的從速墮落罷,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罷,否則從較為寧靜的地方突到鬧處,也須意外地吃驚受苦,其苦痛之總量,與本在都市者略同。

  學校的情形,向來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仿佛較好者,因為足夠辦學資格的人們不很多,因而競爭也不猛烈的緣故。現在可多了,競爭也猛烈了,於是壞脾氣也就徹底顯出。教育界的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什麽界都一樣,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進幾年大學是無甚效力的,況且又有這樣的環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壞,體中的一部分決不能獨保健康一樣,教育界也不會在這樣的民國裏特別清高的。

  所以,學校之不甚高明,其實由來已久,加以金錢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國又是向來善於運用金錢誘惑法術的地方,於是自然就成了這現象。聽說現在是中學校也有這樣的了,間有例外者,大概即因年齡太小,還未感到經濟困難或花費的必要之故罷。至於傳入女校,當是近來的事,大概其起因,當在女性已經自覺到經濟獨立的必要,所以獲得這獨立的方法,不外兩途,一是力爭,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費力,於是就墮入後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複昏睡了。可是這不獨女界,男人也都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還有豪奪而已。

  我其實那〔哪〕裏會“立地成佛”,許多煙卷,不過是麻醉藥,煙霧中也沒有見過極樂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導青年的本領——無論指導得錯不錯——我決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到現在還是亂闖,倘若闖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負責,領著別人又怎麽好呢,我之怕上講台講空話者就為此。記得有一種小說裏攻擊牧師,說有一個鄉下女人,向牧師瀝〔曆〕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牧師聽畢答道,“忍著罷,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後定當賜福的。”其實古今的聖賢以及哲人學者所說,何嚐能比這高明些,他們之所謂“將來”,不就是牧師之所謂“死後”麽?我所知道的話就是這樣,我不相信,但自己也並無更好解釋。章錫琛的答話是一定要胡塗的,聽說他自己在書鋪子裏做夥計,就時常叫苦連天。

  我想,苦痛是總與人生聯帶的,但也有離開的時候,就是當睡熟之際。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幹苦痛,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自己覺得我就有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隻是聊勝於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哪〕裏,隻好交白卷了。

  以上許多話,仍等於章錫琛,我再說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以供參考罷——

  一、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岐〔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於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知道他並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屍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麽,沒有法子,隻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岐〔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裏姑且走走,但我也並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

  二、對於社會的戰鬥,我是並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麽之類者就為此。歐戰的時候,最重“壕塹戰”,戰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開美術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總結起來,我自己對於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辦去〔法〕說完了,就是不過如此,而且近於遊戲,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軌上(人生或者有正軌罷,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寫了出來,未必於你有用,但我也隻能寫出這些罷了。

  魯迅

  三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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