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是美麗的,但是《紅樓夢》裏的晴雯的美隻有“生的好”這樣一個概念。真正把晴雯的美麗展現在大家麵前的就是戲劇和電影電視。
不可否認,書本對大眾的影響遠不如戲劇和電影電視。 換句話說,大多數人對晴雯的愛好來自於對戲劇(後來的電視和電影)的影響。
既然這樣,我們必須考察當時戲劇的特色, 這在曹雪芹的《紅樓夢》裏有所批判[1]。《紅樓夢》這一段批判的文字對於理解《紅樓夢》至關重要,也是《紅樓夢》能夠成功的原因。仔細說來,這個原因可以分為三點:第一,作者把握了世人的心理。第二,作者在批判的基礎上有創新。第三,作品能夠做到描寫社會反映社會。
在這批判之中,作者提到了這麽一句:“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不過。。。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醜。”
曹雪芹能夠做這樣的批判,當時人未必能做這樣的批判。對於大都多人來說,他們會振振有詞地說:“這是多少年來的沉積,怎麽可能錯得了?”--我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麽還要研究《紅樓夢》,為什麽不去研究那些才子佳人小說?
既然如此,既然他們喜愛晴雯,並且拍了晴雯的戲劇,當然也就得再照例添加一個反麵角色,添加一些小醜撥亂其中--否則他們怎麽可以理解得了?
說實在話,我不想否認晴雯有可愛的地方。但是因為她生的好,有可愛的地方就看不見她的錯誤是荒謬的,從而把別人歪曲為小醜可惡更是頭腦簡單的行為。
《紅樓夢》裏晴雯被趕出大觀園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王夫人的偏見:“雖說是妻賢妾美”, 王善保家的“告密”和暗害是次要的原因。
為什麽呢?因為王夫人如果沒有這樣的偏見,王善保家的“告密”又有什麽用處? 萬一王夫人心裏沒有“雖說是妻賢妾美”這樣的想法而隻有“妻賢妾美”的想法,王善保家的“告密”不就不是暗害而變成了進賢了麽?
那麽王善保家為什麽會“告密”呢?難道她猜透了王夫人的想法?根據《紅樓夢》的寫法,這種分析是不合理的[2]。
首先,王善保家的尋機挑撥是因為“心裏大不自在”,“丫鬟們不大趨奉他”。 雖然這不是什麽高尚的動機,但這是人性--不是文化的原因--這種動機有沒有理由呢?我想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這個理由是充分的。晴雯確實有很多仗勢欺人、挑撥寶玉鬧事的事情[3],晴雯待人方麵的這些錯誤並不是別人冤枉她。
其次,王夫人剛開始並沒有覺得這是大事,她似乎也覺察了王善保家的心理,不希望把這件事鬧大,“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 可見到這裏王夫人依然沒有看重王善保家的話,也就是說王善保家的並沒有一味去討好王夫人。她的尋機鬧事完全是出於人性和她自己的好惡--這和某些人知道領導的愛好“告密”頗不相同。
那麽,王夫人為什麽會聯係到晴雯身上呢?為什麽會有“雖說是妻賢妾美”的想法呢?
首先,這是事實。 正如上麵所說,王善保家的這樣說晴雯是事實。連王熙鳳也說“論舉止言語,他原有些輕薄,方才太太說的倒很象他。”
其次,這是文化問題。為什麽呢?可以想笸醴蛉聳芄?屠鈰?山鬩謊?氖緡?逃??謁?男哪恐小拔魘??孟病比?腔蹬?恕⒀??-我們甚至可以想象王善保家之所以說晴雯“妖妖”也是受當時文化的影響--晴雯打扮得象西施,晴雯撕扇也跟著名禍水紅顏妹喜的行為相似。這又怎麽怪得了王夫人“一生最嫌這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真怒攻心”?--如果要說這是某人“告密”的話,那些教育王夫人的全是告密者。
最後,這和她的經曆有關。譬如老太太,她也可能受過這樣的熏陶,為什麽她就不惱恨美麗伶俐的人?因為老太太年輕時候就是風流伶俐的人,所以她雖然也知道小姐不能私自戀愛,卻並不認為風流伶俐是個錯誤。 王夫人則不同,因為趙姨娘的存在,她對於自己的賢妻身份既驕傲又自卑。驕傲是因為自戀,自卑是因為她知道賈政很喜歡趙姨娘--本質上這還是文化的問題。沒有儒家文化的三妻四妾,王夫人又何必膽戰兢兢,又何必在跟趙姨娘的鬥爭中空耗時間心思和精力?
在曹雪芹那個時代,賈寶玉這樣的男人是可以擁有妻妾的--雖然我不讚同這樣的主張,但這是曆史事實,這個曆史事實不會因為痛罵妖精而消失,我們的傳統文化也不會因此而更文明--王夫人並不忌諱賈寶玉有妾,她更忌諱的是寶玉的名譽和前途。
王夫人把晴雯趕出大觀園又何嚐是為了“私情密意勾引賈寶玉”?晴雯有這樣的念頭隻能說她沒有從本質上了解儒家的偽善文化。
現在我們常說性格就是命運,我是相信這句話的。美麗雖然為人所喜好,但是美麗並不能改變命運之神的力量,美人也必須為自己的錯誤買單。晴雯看不透社會,看不透人性,看不透儒家的偽善文化,最後的命運何嚐不是因為自己的錯誤?
非常有意思的是,很多人因為《紅樓夢》電視劇而更喜歡晴雯,但就是這個演晴雯的演員安雯,她卻說出了這樣的話[4]:“但我本人性格和晴雯有很大不同,她潑辣、尖刻,對命運不滿,而我隨遇而安。”“當年演《紅樓夢》,我還很小,演完之後我就去玩了,根本沒想過自己會給觀眾留下什麽印象”。
所以,晴雯的美麗因為某些原因或者某些人的愛好被故意渲染,他們要用這種美麗把我們包圍,讓我們看不到真和善,這應該說是《紅樓夢》研究的“美麗的錯誤”吧。
[1]但我想,曆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隻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曆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醜。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裏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隻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
[2]74回,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裏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裏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道:“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他們。連主子們的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他們。”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 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大不成個體統。”
[3]詳細見下一篇。 晴雯這種事情太多了,因為篇幅關係,另起一篇比較合適。
[4]10歲進入中央戲劇學院. 憑著導師張君秋的舉薦,安雯進入《紅樓夢》劇組,就此以晴雯的形象被廣大觀眾熟知。“但我本人性格和晴雯有很大不同,她潑辣、尖刻,對命運不滿,而我隨遇而安”。 “當年演《紅樓夢》,我還很小,演完之後我就去玩了,根本沒想過自己會給觀眾留下什麽印象。而且我在《紅樓夢》之後做過很多事情,上了大學,出了唱片,還寫了書。我很感謝《紅樓夢》,但我不想再提《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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