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孫悟空和曹操（下）

        據說孫悟空的形象來自印度， 這是另外的故事了。《紅樓夢》裏的猴子形象應該來自《西遊記》，至少是來自有關的戲劇，顯得特別的熱鬧。

        《紅樓夢》裏的猴子跳來跳去，確實沒有什麽政治才能，屬於娛樂大明星。《西遊記》裏的孫悟空卻是一個傑出的政治人才。

        《西遊記》的作者寫到[1]：“內觀不識因無相，外合明知作有形。”什麽意思呢？就是說孫悟空是政治天才，所作所為暗合政治領袖的需要。

        《西遊記》的情節很符合這樣的評價，孫悟空受它的子民愛戴，沒有爭議地當上了它們的頭。為什麽孫悟空這樣的政治領袖沒有爭議呢？是因為猴性不同於人性麽？

        我想大家都知道《西遊記》雖是神話小說，寫得還是人性， 不過有些地方長上了想象的翅膀而已。

         孫悟空的政治有什麽特色呢？我在上篇說到中國的政治包括權謀治人和理財，現在不妨先看看權謀篇。

         權謀就是爭取權力的謀略，簡單的就是怎樣謀取權力， 這是政治的第一步，沒有這一步談政治就是YY--譬如我現在就是YY政治。

         不可否認，孫悟空的權謀跟我們大多數人的想法不太一樣。因為孫悟空的權謀就是墨家的尚賢之路。 孫悟空為什麽被大家推選為領袖？因為它具有與眾不同的才能，不但具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還有作老大的雄心壯誌。

         這確實是政治的開始，墨家的政治理論在起點問題上說得沒錯，基本上就是尚賢而不是因為善良或者謙虛。

         當然這個理論具有前提，就是以前沒有王位。孫悟空之前沒有猴王，所以他的就職演說很簡單[2]：“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或者說“猴而無信，不知其可”。

         不幸的是，大多數政治家碰到的權謀問題比較複雜，他們之前有王的存在。不管這個王是否合格是否賢良，由於人性惡--再次強調不是人性壞，而是因為當王很久了，那種世界矚目以及被人吹捧的感覺很難克製， 再說還有很大的權力和利益--他們一般是要用盡手段維護自己的權利的。從這個意義上講，老子對儒家的聖人治國思想的批判也是正確的，我們確實不應該把皇帝捧得那麽高，以至於不合格的也不退下來。

         尚賢的思想和選舉的製度至少在這一點上很文明，不會因為權謀產生殘酷的鬥爭。即使因為某種原因選了一個不合格的領袖，我們等那麽四年五年大概還是可以容忍的。因為尚賢，我們當然也就沒有必要拚命去拍皇帝的馬屁，因為賢的評價標準就是政績而不是看不到摸不著的“德”或者“氣”的善良。

        不幸的是，皇權一旦確立，因為人性惡，曆史畢竟走入了封建貴族製度--無論東西方--於是也就產生了另一種權謀。

        皇權既然已經存在，推翻它又不是很容易，那麽權謀就不能是尚賢，隻能是尚勢。就是說先接近皇帝，用各種手段取得他的信任，然後逐漸獲得權勢，可能時可以取而代之。

       接近皇帝的方法很多，可以毛遂自薦，可以拍馬屁，可以抓人家的辮子，可以建立親屬關係。因為封建貴族製度的原因，後麵一種權謀方法是最普遍的。嫁給（娶）一個政治人物是接近權力中心很有效的辦法，如果婚嫁的年齡不合適，可以爭取做人家的媳婦女婿幹兒子幹女兒，如果自己的年紀太大了，可以和對方結成親家。

        曹操走了這樣的路，劉備走了這樣的路，關羽張飛也走了這樣的路，稍微不同的是他們屬於尚賢和尚勢的結合， 皇帝在很大程度上不得不和他們聯手。

         探春走的也是這條路。 在我看來，探春對生母趙姨娘的態度不能說明她對母親不好，而是因為她的政治需要， 而這種政治需要很大程度上是趙姨娘逼的。

         趙姨娘是個丫頭轉成的姨娘，而且是晴雯那種丫頭轉成的姨娘。心非常高，儒家那種君君臣臣妻妻妾妾的倫理道德還沒有完全束縛住她。在她看來，她和王夫人一樣，也為賈政生了一兒一女，為什麽她就得到那樣的冷遇？現實的對比加上賈政的寵愛越發讓她憤怒，痛罵地位不如她的丫頭太勢利， 詛咒主子們太刻薄，甚至遷怒於自己的子女，覺得他們不能像元春寶玉那樣給她爭臉。

        可是探春怎麽想？她覺得她母親有點無理取鬧。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是她可以改變得了的。《紅樓夢》也說出了她的痛苦和真實的想法[3]：“大凡我是個男子。。。”

         當然，擁有文革記憶的人對於她的這種言行是有憂慮的，因為我們看到很多人為了改變自己的出身對於自己的父母做了很多過火的行為。但是探春當時的環境和文革不一樣，探春本質上並沒有羞辱母親，她不過是惱怒於母親對她的壓力、羞辱和不通情達理。

         事實上儒家文化在這裏本身就有很大的矛盾，特別從宋以來，這個問題的爭吵一直就沒有停止過。探春到底應該孝敬王夫人還是趙姨娘是儒家文化無法回答的問題，他們也一直沒有能力解決，惟一的本事就是互相大罵對方，自相矛盾的戲劇倒是讓我們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有點扯遠了。我們回到政治的話題上。

       孫悟空也碰到了類似的問題。孫悟空在當上老大以後飄洋過海，為了子民們學習先進的技術和知識，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獸類的強盜--確實也給它的二孫三孫細孫小孫們帶來了極大的好處，壽命長了，吃得好了，不受欺負了。但是在孫悟空爭取當聖人的道路上卻碰到了巨大的麻煩，因為聖人已經存在了。

        按照前文，既然聖人存在，權謀就變得非常複雜，孫悟空和天兵天將們打得天動地轉，雖然獲得了齊天大聖的美名，實際上卻是一個弼馬瘟--這也符合中國曆史的發展，很多的官職是有名無位， 所以他們又起來鬧事了，譬如劉備等人--不幸的是，孫悟空被打敗了，壓在了山下，直到五百年後才得以平反。嚇，在這五百年中，孫悟空大概不再是齊天大聖，隻是一個猢猻或者畜牲，所以後來他一聽到這個名號就氣得火冒三丈。

        說到這裏，就想起來周星馳的大話西遊，那麽多無理頭以後，隻有一個場景最讓我感動。那個紫霞姑娘在經過多少次的暗戀以後，終於找到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靠著肩頭幽幽地說：“你看那個人多象一隻狗”。

        這是多麽讓人感歎的場景。孫悟空生來是個猴子，一個快樂的猴子，隻有等到他開始做狗的時潁?湃米舷幾卸?Ｈ鬆?緯⒉皇僑緔耍∥頤巧?詞僑耍?匆恢輩荒芩閎耍?揮械鵲階齔閃斯返哪且凰玻?頤遣嘔峋醯米約鶴雋艘換亍叭恕保?啪醯米觥叭恕筆嵌嗝吹募枘選?/p>

        這個問題涉及到政治問題中的治人篇。一般來說，文明的治人需要教育和法製合作， 教育是懲於前，法律是毖於後。 儒家否認了法律，實際上也就搞不好教育，造成了很多僥幸心理，最後隻能付之於罵人。

        罵人有毖後的作用麽？也許吧。但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特說了：“除非你能罵掉這張借條上的一個字，否則你還是省省力氣吧。”也就是說，罵人的作用往往傷害自己更多於被罵的人，除非再加上散布流言。

       儒家黔驢技窮之下，也隻能散布流言了。所以我們的文明終於出現了壯觀的一麵。一群人象瘋狗一樣去咬袁崇煥的肉，好像這樣能讓後人改悔一樣；等到發現咬錯了，他們又開始大聲地附和著唱頌歌，仿佛這樣能讓後人知道對錯一樣。 前後的轉變是那麽的瀟灑，他們甚至沒有一絲的懺悔；因為他們覺得的所作所為充滿著高尚的動機和氣質，所以也就原諒了自己。

        曹操的治人不太一樣。 對於自己的錯誤早做好了退路，不去株連九族，因為他知道法製隻能對犯錯的人實施。 孫悟空的治人呢？就是掄起棒子，反正他們是強盜和妖怪。所以孫悟空做狗以後，他的政治才能就變成了儒家的了， 人頭特別熟，到處是關係， 殺人先給對方套上一個道德評價。

        探春的政治才能在治人方麵是很出色的，她對於王寶善的家的挑釁說[4]：“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麵上。。。你不該拿我取笑”。 也就是說，探春對於她的懲罰不是因為她是奴才，而是因為她的行為。

        同樣的道理，探春沒有因為趙姨娘是她的母親而改變法規，這也是法家治人的風采。不過探春畢竟處於那樣的環境，還是頗有幾件事為了迎合權勢的。這就是“敬”的問題，賈雨村何嚐沒有碰到同樣的問題。

        儒家的倫理道德使得法不能順利實施，同時也就使貪汙腐敗得到了蔓延的機會。

        當然法律的正確實施是很複雜的問題，不但需要教育民眾提高素質，還需要大批的律師隊伍，寄希望於幾個聖人是不可能成功的。

        最後講探春的理財。

        中國傳統的理財在於節流開源。探春的節流先拿自己開刀，這是不得已的辦法， 也不能根本改變困境，事實上也遭到了實權派的阻力。王夫人等人就覺得影響了賈府的排場，那些男子就更不可能受到影響了。探春的節流還忽視了教育的重要性，這點更象治人而不是節流--也許是因為自己不能受到教育而產生的一種下意識行為吧。

         探春的理財最值得誇獎的就是開源。在那個時代，探春說不上搞特別複雜的技術開發和市場調查，但是比起賈寶玉和賈璉等著天下掉餡餅的想法，比起賈珍光會抱怨的思想，還是進步多了。怪不得作者要為探春歎息，探春確實比大觀園裏的大多數男人更有經濟頭腦和眼光。

        探春的開源是成功的，因為阻擾變成了承包製。其實探春剛開始的想法更有前途。承包的缺點就是很難管理，也很難發展。畢竟承包的第一代也許可靠，第二代不一定可靠。 如果探春把財政收入掌握在自己手裏，往往更能實施調控。 當然在那個時代，探春掌握財政也是有危險的，因為沒有監督製度。就像王熙鳳一樣，剛開始也沒有那樣愛財，但是她的好出風頭到底被人利用了；知道的不能影響她，隻能私下議論；能影響她的又往往因為利害關係不能知道或縱容她。

        總而言之，探春可以說是《紅樓夢》裏最有政治才能的一位。 政治也絕對是利益的衝突，牽一就會影響其它。在一個理性缺乏的場合討論政治是危險的，應該如諸葛亮一樣小心謹慎：“如何如何，不足為外人道也。”

   
   
   
    

[1] 三陽交泰產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內觀不識因無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曆代人人皆屬此，稱王稱聖任縱橫。

[2]猿端坐上麵道：“列位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你們才說有本事進得來，出得去，不傷身體者，就拜他為王。我如今進來又出去，出去又進來，尋了這一個洞天與列位安眠穩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為王。

[3]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了，何苦隻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裏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

[4]74回，“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麵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諒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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