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對王熙鳳著墨很多,為了敘述方便,我準備按照“一從二令三人木”這個謎語來寫--也就是說分成從篇,冷篇和休篇[1]。
曆來評論王熙鳳的文章很多,他們的觀點也大致相同--愛恨交加。 這個“愛”就是愛王熙鳳的風流才能,這也是王熙鳳能讓賈璉言聽計從的原因。
所以王熙鳳從篇就是講王熙鳳的風流才能。
王熙鳳是《紅樓夢》裏著名的內管家, 她的管理能力和探春的政治能力是作者非常欣賞的,但是紅學家曆來對她們的評價頗為不同。 探春往往被評為大觀園傑出的政治家,王熙鳳則被比作大觀園裏的曹操。
那麽她們到底有什麽相似和不同的地方呢?我們還是先看看《紅樓夢》的描寫吧。
非常值得注意的事,作者曹雪芹在描寫王熙鳳風流人才的時候,和探春有著驚人的類似。
王熙鳳的警幻判詞是“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探春的警幻判詞是“才自精明誌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作者一樣的讚美她們的才能,感歎她們的命運。
王熙鳳和探春出場都是在《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拋父入京。在林黛玉看來,探春“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 王熙鳳“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麵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聞”。
整個《紅樓夢》裏,對人物眼眉身材進行全麵描寫的隻有他們兩個。 非但如此,她們的眼眉身材還有很大的相似點,探春的描寫簡直就是王熙鳳少女時代的翻版,探春遠嫁後的樣子作者沒有寫,但除了這個“體格風騷”可能有人質疑以外,其餘的描寫我覺得大致可以套用到探春身上。前幾天文學城新聞直通車講到幾個著名女星的驚人變化,可見女大十八變,探春就算變成王熙鳳那樣“體格風騷”,恐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熙鳳和探春一樣的爭強好勝,王熙鳳“自幼假充作男兒教養”, 探春“大凡自己是個男子”。 不得不說, 由於儒家文化對女性的特別“照顧”, 王熙鳳和探春這種行為本身就說明了她們的誌氣不凡,有著明顯的女權主義傾向。 黛玉也有男性化的傾向,不同的就是她們讀的書多少不同。
從現代的眼光來看,不讀書是巨大的缺點。但是王熙鳳、探春和黛玉的遭遇比較,讀書越多,誌氣就越弱。
黛玉讀的書最多,她的瀟湘館弄得象公子哥兒的書房似的,她也就隻能在詩裏抒發自己的誌向。
探春呢,略讀過書,往往還喜歡斷章取義[2]。 但是也正是因為這個斷章取義,使得她突破了儒家孔孟之道空談心性的限製。
王熙鳳沒有讀過書,對於這些上不通,但是對於人情世故卻看得最清楚。她自己對這些也有著很好的批評,“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那裏知道!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麽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 ”;小紅也誇她“隻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
這是《紅樓夢》的情節,我們當然不能因此就把讀書和人情世故完全對立了起來, 把它當作一個普遍真理。但是《紅樓夢》的這個情況確實值得我們思考,教育雖然並不一定導致書呆子氣,但是儒家空洞落後的道德說教卻確實束縛了人們的頭腦和手腳。
所以現在評《紅樓夢》的人往往更欣賞賈探春,關鍵在於她沒有完全被書本束縛住。 所以賈寶玉說,整個《大學》隻有一句明明德,這是同樣的道理啊。
賈探春和王熙鳳還有一個類似點。就是向王夫人靠攏,向賈母看齊,在這個前提,甚至連生母和親婆婆也可以放在後邊。 這樣的勇氣和眼光也是因為她們受儒家“呆孝”的影響比較小,因為這個原因,她們也就更能展現自己的才華。反過來說,黛玉受此影響就比較大,所以隻能黯然神傷,無法找到一條出路,造成了《紅樓夢》最大的悲劇場麵。
而王熙鳳和探春呢?在儒家無聊的“禮”教麵前,都作了頑強的鬥爭。探春為此反對趙姨娘的無理要求,為此打王保善家的,反對毫無道理的查抄個人隱私。 王熙鳳因此反對賈璉的好色無度,反對賈瑞的無理要求,不支持賈赦的荒唐要求。 同時,這些反抗都對她自己造成了很大的不良影響,這些將在王熙鳳的令篇和休篇裏麵繼續展開。
除了這些相似之處,我們再來看看王熙鳳的個人風采,看看她怎樣讓賈璉這個公子哥兒神魂顛倒的。
她的這個特色集中體現在於她待人接物的一麵。譬如她剛見林黛玉[3],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不但照顧了林黛玉的心情,更要照顧了賈母的心情,這些做作無疑是她贏得賈母喜歡的重大原因。真正的關鍵在於她幾乎把自己的真心情藝術地表達了出來,即使做作,也是真誠地做作,所以賈母這種喜歡熱鬧有老於世故的人特別喜歡。
再譬如她初見劉姥姥,卻很少開口,很少流露自己的感情。 關鍵就在於她在沒有弄清情況下保持了冷靜,不輕易得罪人,不輕易上當[4], 所以也就贏得了周瑞家和劉姥姥家的尊重。
再譬如她對邢柚煙的態度,冷靜觀察,不因為邢夫人而喪失判斷是非的能力[5]。能夠堅持自己的主張,已經很了不起了,更可貴的是她不需要非得別人打報告上來就能了解人情世故。
最精彩的一段就是她行權寧國府,大改寧國府一貫偷懶勢利的風氣,回來朝賈璉撒嬌[6][7]。 大家看她說笑做作,恰到好處。既賣弄了自己的本事,卻偏偏說得非常的委屈; 既討好了賈璉,又表示了自己的思念之情; 既讓賈璉認識到了她的才能,又偏偏順便拍了賈璉的馬屁。
真地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啊。更有趣的就是脂硯齋在這裏批道:實有此事,實有此事。可見王熙鳳的話真真假假,在笑話之中全是學問。又怎怪得賈璉對她言聽計從呢?
連我也不禁羨慕賈璉的好福氣了。
[1] “一從二令三人木”大致有兩種解釋,主要的分歧在於三人木的解釋。周春認為“人木”就是休字--拆字法,三屬於借用成句;太平閑人認為“三人木”合成一個“來”字。 後人在這兩個拆字法的基礎上進行了很多的引申,這裏不一一引用了。我傾向於前一種解釋。
[2]]《紅樓夢》回,探春笑道:“如今隻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
[3]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 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 隻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麽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 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 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 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麽藥?在這裏不要想家,想要什麽吃的, 什麽玩的,隻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隻管告訴我。"一麵又問婆們: "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4]周瑞家的見他說的粗鄙,隻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看見,笑而不睬,隻命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吊錢來, 都送到劉姥姥的跟前。鳳姐乃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這錢雇車坐罷。改日無事,隻管來逛逛,方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裏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
[5]鳳姐兒冷眼看岫煙心性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又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6]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 不知賜光謬領否?“
[7]鳳姐道: “我那裏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 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裏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曆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撚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 ‘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幹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裏。更可笑那府裏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隻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隻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抱怨後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 原沒見過世麵,誰叫大爺錯委他的。”
俺一直不喜歡多看黛玉的生活, 因為深究悲劇主角的生活和命運太沉重了!
儒家最大的問題是不是就在於它對女人的歧視和束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