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寶貝》的解讀
(2006-05-09 08:27:35)
下一個
有心的人也許已經看出,我在寫三個女人的時候在閱讀瓊瑤和衛慧。閱讀一本小說,給人的體會是不同的,那麽我也就有了述說我對小說的理解之借口。
評價一部小說,一種是用我的口吻,一種是用大眾的口吻,還有一種是用權威的口吻。 第一種口吻是最不受人歡迎的,因為一個讀者跟另一個普通讀者之間的距離是最大的。 如果評者在一篇文章中用我的次數太多,客氣的讀者就會擠眉弄眼地回頭跟同伴哈哈大笑起來;直率一點的讀者就會抱怨說,這寫得是什麽呀?最誠實的讀者就會說:這是街上買白菜大娘的話諸如此類的東西,他們甚至會搬弄一些他們從來沒有理解過的術語來證明賣白菜大娘的話他是不屑聽的。
我不聽賣菜大娘的話已經多年了,有時卻很想念。 我非常慶幸自己有著一段自己做飯的經曆,而且白菜是其中的最親密的夥伴。它不時的親吻我的唇,欺騙我的舌頭,溫暖我的胃。 有著這樣的和白菜的親密的零距離接觸,我對賣白菜的大娘也有著油然的敬意,尤其對於她們為了幾毛錢的斤斤計較和推銷大白菜的熱情。我想,如果學生能夠那樣熱情地對待他們的學業,斤斤計較他們勞動的成果; 如果公仆能夠熱情地對待當家作主的人民,斤斤計較於他們的業績;如果研究員能夠熱情地對待他們的工作,斤斤計較於他們的數據,這個世界上大概會有更多的人感到更多的溫暖,更多的親密,更多的滿足。
當然我寫這篇文章不是為了讚美買白菜的大娘,也不是為了讚美白菜,隻是奉告某些讀者,如果你不喜歡買大菜的話,希望你不要浪費時間讀這篇文章。 當然如果你願意那樣理解的話,我也不反對。我知道有幾個讀者頗想在我身在證明他們理論的正確和人格的高尚、智力的卓越和觀察力的深刻,雖然我多少次告訴他們那是沒有必要的,但是不妨礙他們那樣執著的證明著。每個人都有證明自己完美的權力, 剝奪他們這種欲望是不道德的,那麽請便吧。
言歸正傳,讓我來解讀《上海寶貝》給你聽吧。
《上海寶貝》因為比較前衛,受到的批評,指責,咒罵很多。這我們都可以理解,確切地說,我很理解。如果一個社會對於另類的東西沒有批評,指責,咒罵, 我倒是不可理解;在我們這樣的一個社會裏呆多了,會對那樣的社會感到不安。
那麽在坦然地指責和貶斥過後,我們畢竟還是要說點別的吧,要不然我們會被自己的唾沫淹死。至少在淹死之前,我們也得隨便掙紮一下,看看《上海寶貝》到地寫了些什麽。
我在吃白菜的時候,往往忘了是從那個大娘那裏買的,但是這好像並沒有影響我對於白菜好壞的辨別,也沒有影響我品味欣賞白菜。 但是我知道有些人則不然,我有過一個朋友, 他就覺得白菜的滋味和賣菜的大娘之間有著必然的聯係。如果某個大娘長得慈祥或者漂亮一點,他就覺得白菜的味道更加鮮美,反之,他就寧可多吃幾口白飯少吃幾根白菜。我和他為此辯論過很久,誰也沒有說服誰,幸運的是並沒有影響我們的友誼。畢竟我們都還吃白菜,所以免不了一起賣白菜,爭論的結果無非就是我們在買白菜的時候選擇漂亮大娘的白菜而已。如果他委托我幫他捎帶白菜, 那麽我就先得在肚子裏預備好草稿,告訴他那天那位賣白菜的大娘是如何得漂亮。
《上海寶貝》的作者衛慧很漂亮,至少比我知道的大多數女作家漂亮,譬如比李清照,朱淑貞,薛濤,魚玄機,蔡文姬,張愛玲漂亮。對於那些女作家,流行的說法是大才女,對於衛慧,流行的說法是美女作家。可見美女是不錯的,幾百年後,愛考證的讀書人肯定會把衛慧列為中國曆史上著名的美女之一, 我想這也是大家可以大概預料得到的。
不幸的是,衛慧的漂亮我沒有親見,要不然我肯定會用更多的筆墨來讚美她的容顏,即使不提《上海寶貝》也是在所不惜的。沒有新見美女的如花似玉的美貌,我隻好求其次來看看書中的主人公的美貌。
據說每個作品都有作家的自己的影子,我忘了哪個名人說得來著,所以隻好據說。 博聞的讀者有福了,因為你們能更好地欣賞這句名言的真諦。對我來說,不過是拿來湊數,反證衛慧的相貌而已。
根據反證,衛慧是個愛虛榮的女子,因為《上海寶貝》的倪可是個愛虛榮的女子。她的虛榮集中在成名,美貌,學曆,智慧,愛情幾個方麵。
倪可渴望成名,她希望寫出一本出色的小說:“他靜靜地看著我,這個離奇的故事一下子攫住了我,我天生就是那種容易被悲劇和陰謀打動的女孩。在複旦大學中文係讀書的時候我就立下誌向,做一名激動人心的小說家,凶兆、陰謀、潰瘍、匕首、情欲、毒藥、瘋狂、月光都是我精心準備的字眼兒。我溫柔而熱切地看著他脆弱而美麗的五官,明白了他身上那種少見的沉鬱從何而來。”作者一開始就這樣用第一人稱宣告倪可寫作的欲望和成名的虛榮。為了成名,倪可可以放棄愛情,或者準確地說,倪可愛上天天起源於她成名的欲望。
倪可的虛榮還包括美貌。作者在多處誇倪可漂亮,譬如1+1+1派對,譬如莎米爾的讚美:“這是個不一樣的女孩,不僅聰明,還很美,是個可怕的寶貝。”女人對於漂亮是敏感的,倪可也不例外,她永遠隻希望自己最漂亮,獨一無二,其餘的讚美不足於滿足她對美的虛榮心。
像很多現代的女性,倪可的虛榮並不僅在美貌,她追求學曆和智慧。譬如她把自己放在複旦大學的校園裏,有一個教授的父親,從小讀過名著,知道很多名言,雖然那些名言和她小說的某些章節聯係不是很緊。
無可例外,女人需要愛情。倪可對於愛情的虛榮是她在成名之外的另一個非常重要的欲望。這裏的愛情並不僅僅在於性欲,雖然作者並不避諱談性。在作者的描述中,倪可對愛情的要求多方麵的,她希望男人支持她的事業,理解她的事業和欲望,她希望母親理解她的事業,她也希望完美的性。
通過這些解剖,我們看到了一個虛榮的倪可,但是倪可不是虛榮的代名詞。閱讀多了那種樣板式的麵具式的流行作品,我更傾向《上海寶貝》這樣的刻畫。 倪可很虛榮,但是她不是為了虛榮而虛榮,她沒有虛榮到為了網上一篇文章的點擊數或者置頂作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她也沒有虛榮到每一個男人都愛她;甚至沒有希望哪一個男子為了她死去活來上刀山下火海或者放棄自己的事業自尊家庭名譽。我們再仔細地閱讀作品,倪可在追求虛榮的時候甚至還保持了很多高尚的品德:譬如她認為說謊是不道德的,她愛好和平,她譴責放棄母親責任的行為,她認為沒有愛情的性是醜陋的,她對於無能的天天充滿同情。
我甚至可以說,描寫倪可用虛榮這個詞並不十分恰當。我們隻能這麽說,從中國傳統文化對女性的要求“德言容工賢妻良母”來說,倪可是虛榮的,因為她追求功名和性愛。從中國當代的文化背景來看,倪可對傳統的叛逆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就近一點來說,魯迅,張愛玲,王朔,王小波,中國大陸當代文化有著對傳統叛逆的良好溫床和遺傳,他們的叛逆完全是對社會的反應。
不管如何,一百年多年中國大陸的動蕩對大多數青年來說的影響力是巨大的。他們在動蕩中感到了痛苦,觀察到了痛苦並因此思考,所以他們對於傳統不再那麽的崇拜,不再那麽的堅定,他們嘲笑,挖苦,呐喊,希望一個更美好的社會。 我們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魯迅和張愛玲的痛苦是最深的,他們對於舊傳統的憎恨是非常直露的,到了王朔王小波衛慧這些叛逆,他們的痛苦已經沒有那麽深刻了。曆史的創痛對於她們不是那麽明顯,他們不過是調侃某些被過高吹捧的東西,譬如師道尊嚴,譬如教授的地位,譬如端莊規矩的生活。甚至在某些時候,他們對於這些東西有著些許的眷戀,對於那些一下子衝得太快的東西又表達了一種厭惡和敵視。
這就是衛慧筆下的倪可,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她已經在那裏自由的歌唱了。她在傳統賢妻良母的需求之上,又提出了事業和性愛的追求,衛慧也許在向男人們挑戰:你們能接受這樣的女性嗎?能適應嗎?
當然,談《上海寶貝》不能不提性愛。這是《上海寶貝》成名的原因之一,也是有爭議的最主要原因。 對於《上海寶貝》中描寫的性愛,大家討論最多的也許是她的真實性。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挑戰,甚至對所有的評論者都是一個挑戰。不可否認,《上海寶貝》裏麵的性體驗超過了大多數人的經驗。在這樣的情況下討論《上海寶貝》的真實性總是有著一種難言的尷尬,這種尷尬由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變得更加明顯。很多人既不願意承認他的無知又無法肯定他在這方麵的博學,最後的逃避當然就是顧而言其他,他們用一個時髦的話來代替這種尷尬和惡意:用身體寫作。
老實地說,我認為《上海寶貝》裏麵的性愛是真實的,當然這是建立在我微薄的經驗之上。不過,從“用身體寫作”這個詞看來, 似乎沒有人否認《上海寶貝》的真實性,這實際上更增添了某些人對於《上海寶貝》的敵意。
那麽我們是否可以停止解讀了呢?在真實與否的一欄裏,我們蓋上了一個鮮紅的印章然後開始詛咒是否就是我們的任務呢?
我決定再走遠一點,我們可以跟傳統做個比較。通過比較,我認為衛慧在性愛描寫這一方麵並不很前衛,甚至是很保守的。至少跟《金瓶梅》甚至金庸的小說來比,衛慧在性愛方麵並不前衛。在對這個結論呲之以鼻之前,我希望大家審視一下我對於保守的解釋。是的,衛慧在《上海寶貝》裏很多地方提到了性和性愛, 但是我們發現,《上海寶貝》裏女性的性愛始終處於被支配地位。相反在傳統色情描寫裏,女性在性愛中往往是迎合的甚至掌握著支配地位。女性不但在性行為中喪失自尊,甚至利用陰謀和巧妙的算計來勾引男性。譬如在《天龍八部》中的康敏,她是性愛的魔獸,幾乎所有的男人都臣服在她的肚皮上肚臍下,變的荒淫無恥,是非不分。 在這裏,康敏是墮落的催化劑,是毒藥,是鴉片,是罪惡的源泉。 在《上海寶貝》裏,性隻是一種欲望,和愛情緊密相連。沒有感情的性,衛慧表達了蔑視和痛恨。譬如她對第一個愛人矮小男人的不滿,她認為那個男人不是愛她而隻是把她當做了性玩具。 我們甚至可以把《上海寶貝》中那些性愛理解成一種感情。譬如倪可臨走前兩人的瘋狂,隻是為了表達兩人之間的眷戀。倪可在天天麵前的某些性的誘惑隻是為了幫助天天克服障礙。
倪可的偷情也隻是為了做一個母親的渴望和某些女性疾病的需要。我認為衛慧在這裏是誠實的。一個健康的生活需要營養豐富的實物,一個有趣的工作,適當的鍛煉和適當的性。沒有性的生活導致了倪可痛經,她的需要性愛並不是為了一個險惡的陰謀。當然性愛也增強了感情。雖然倪可始終沒有拋棄天天,在心底裏認為自己是個壞女孩,欺騙了天天,但是在某些時候,作者又含蓄地表示了她對馬克的愛,把馬克當作了丈夫。譬如她吃馬克老婆的醋,像一個妻子那樣去拿馬克的錢,把馬克的結婚戒指偷來帶在手上。 通過這些描寫和暗示,我們完全可以看到作者強調感情在性愛中的重要;倪可愛馬克,但是她沒有因此去拆散馬克的家庭,也沒有要挾馬可得到金錢。這些都說明衛慧在性愛方麵的保守,她沒有把性看的至高無上,為了追求性體驗放棄自己的自尊和失業;也沒有把性當作一種工具,沒有陰謀,沒有刻意追求偷情的驚險和刺激。也許對衛慧來說,性就是性。 衛慧說:女人的身體是一個精密的係統,它係統地記錄了女人的性愛,在走路時,沉思冥想時,讀書時,跟人交談時,甚至更另一個男人做愛時,這種記憶就會突然冒出來。 如果這時真的話,我不得不說,用身體寫作至少是誠實的,比音樂,比繪畫,比慷慨激昂的演說,比溫柔的甜言蜜語,比稱兄道弟,比信,比電話,比耳聞,比目睹,比黑字白紙的曆史更誠實可靠。
也許真的到了正視自己身體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