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71)
王柏秋調到省裏後,市供銷社來了一個叫張耕中的新領導。此人是部隊轉業的,作風霸道,喜歡耍威風,不懂業務還不虛心,導致很多人都對他不滿。張耕中來了後,母親還是像對待平易近人的王柏秋那樣,說話很隨便,並沒有像後來群眾對待領導那樣畢恭畢敬。張耕中大概覺得母親沒把他當回事,冒犯了他的權威,心裏就埋下了對母親的不滿。再就是,他自己在群眾中沒有威信,可看到母親人緣很好,年輕人有啥事都願意和母親說,而見到他大家都躲著,就覺得母親是在搞小圈子,反對他,因此就對我母親又多了一層成見。開會的時候就總不點名地批判小圈子,針對的就是母親這些人。母親說,當時講階級友愛,哪有什麽小圈子啊,我對誰都一樣好,連單位打更的王大爺我也對他很好,還幫他找了媳婦。
說到反右時,母親問我:你還記得韓姨嗎?我說:不記得了,哪個韓姨啊?母親說,我退休的時候,總來咱家的那個韓姨啊。看我還是想不起來,母親就說,也可能那時你不怎麽在家,沒啥印象了。母親的朋友和新老同事太多了,這個姨那個叔叔的我確實搞不清,記不住,非常熟悉的隻有幾乎每天都來我家的張姨,以前住一個大院的白姨、劉姨和吳姨,再就是大小兩個趙姨和何姨。韓姨我真是一點想不起來。母親說:你韓姨以前和我們曾經在一個屋裏住過,那時你還小,不記事呢。
於是母親給我講起韓姨的事情。韓姨比我母親小兩歲,原來是農村基層社的營業員,愛人是市社的業務員。五六年時,單位為了照顧她兩地分居的困難,就把她調到市裏。雖然解決了她兩地的問題,但當時還解決不了她和他愛人的住房,倆人隻能在單身宿舍湊合。母親五四年從財貿幹校培訓完回到單位後,就被調到秘書股當股長。秘書股的職能相當於現在的辦公室,下麵管倆人,一個是文書,負責單位的文字工作,一個是總務,負責單位的後勤和食堂事物。那時的母親精力旺盛,幹勁十足,正積極要求進步,寫了入黨申請書,單位也把她當後備黨員培養。
母親看韓姨住的困難,自己還是負責職工住房的,就和父親商量,說我們住兩間半房子,也用不了,是不是騰出一間給小韓兩口子啊。父親沒啥意見,說可以讓奶奶和老姑住大屋,我們住那半間吧。就這樣韓姨兩口子就變成了與我家隻隔一堵牆的鄰居。那時的房子也不隔音,說話聲大點都能聽的清清楚楚。
母親後來是從韓姨那知道,反右運動一開始,張耕中就內定了要收拾的三種人,一是要從領導層中找一個右派,二是在貧雇農出身的人裏找一個右派,三是在積極分子中找一個右派。這個積極分子的名額就是為我母親量身定做的。領導層中他瞄上了一個鮮族經理,隻因為這個人以前在朝鮮時當過很短時間的工頭,也沒幹過什麽壞事,隻是性格耿直,張耕中一直看不上他,反右運動一開始,就他給戴上一個曆史反革命加右派的帽子。另一個右派是一個雇農出身的幹部,大鳴大放時,他看報紙上有人諷刺社會主義建設高潮是高草,他就到單位當笑話說了。這就被張抓住了小辮子,說他反對總路線,不容分辯就給他戴上了右派帽子。母親覺得這個同誌不可能反黨反社會主義,就回家和我父親叨叨:怎麽這麽不講理啊,這麽粗暴。那誰不可能反黨,沒有共產黨他都活不到今天,怎麽會反黨呢。再說,那話也不是他說的,他也是從報紙上看來的。
沒想到,母親這些話都被隔壁的韓姨聽見了。韓姨那時剛來,一直想好好表現好能進步。張耕中看出了她的心思,反右運動一開始動員,他就把韓姨拉進領導小組,安排她多留意大家的言談話語,有問題就記下來,還特意囑咐她,回家後要特別注意我母親說了什麽,凡是和反右有關的話都要記下來。韓姨那時年輕,也老實,領導讓幹啥就幹啥,就把母親在家裏的牢騷也匯報給了張耕中。
可僅憑這幾句話,也沒法將母親定為右派,而母親在大鳴大放時沒說過一句過頭的話,因為當時母親覺得新中國這麽好,大家都一心幹工作,對共產黨根本就沒有不滿,反倒是對報紙上報道的那些鳴放言論很不滿。抓不到母親的小辮子,但小鞋是必須要給穿的。最後,張耕種給母親定了個同情右派的罪名,記進檔案裏。另外,開大會時,對母親進行了口頭批評,說母親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被敵人所利用。就這點事,張耕中取消了母親的預備黨員資格,還連哄帶騙地將母親踢出供銷社,美其名曰派到和平商場去充實基層,其實是取消了母親的幹部籍。母親當時年輕,思想單純,組織讓去哪就去哪,並沒覺得去基層有什麽不好,也沒把幹部籍當回事。母親說,一個單位一把手壞了,整個單位就風氣不正了。五七年反右後,母親就再不要求進步了,一心撲在家裏和我們哥仨身上,文革時也一直當個逍遙派。其實也是因禍得福。母親聽說,文革時張耕中被造反派群眾揪鬥,批判,差點沒被打死,估計他後來在單位也沒少整人,被整的人借文革之機報複他。真是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母親常說,誰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我也不會懷恨於心報複他,人作自有天報。
受母親牽連,大小兩個趙姨,何姨和她愛人陳叔,以及魏叔叔等幾個與母親關係好的同誌都被張耕中以各種理由下放到基層單位。連打更的王大爺也給弄到了肉食加工廠去了。王大爺去了肉食加工廠對我們家倒是好事,文革後期供應困難的時候,王大爺沒少給我們家送肉食加工廠分的頭腦下水和豬油。他的獨生女兒小愛也和我們很親,就像我們的小妹妹一樣。一直到現在,王大爺和鄭姨都不在了,小愛都快當奶奶了,還和我們家保持聯係,逢年過節都來看我母親。
母親要退休的時候,陸叔說要幫母親恢複幹部籍,找到了當時仍健在的老領導於之和王江,但反右那段曆史需要找人證明是冤假錯案。當時張耕中已經去世,不知道找誰出這個證明,正好魏叔來我家,就說,我去找小韓,她最清楚當初是怎麽回事了,我知道她的單位。
第二天韓姨就來了我家,一進門韓姨就哭了。對母親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啊。我那時年青,不懂事,後來的日子,我一想到你就心裏難受,我怎麽那麽傻,幹那種事呢。母親安慰她說,也沒怎麽地我,就是沒了幹部籍,工資一分錢也沒少,你也是被人利用,我不怪你,你不要有負擔了。韓姨說:我回去就給你寫證明,一定幫你把幹部籍找回來。母親說,沒事的,能找回來就找回來,找不回來也無所謂。待遇也差不太多。
母親說,韓姨十幾年前去世了,去世前經常給母親來電話聊過去的事。母親說,人這輩子啥都能虧,就不能虧心,虧心活得也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