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1970 年到 1980 年,我一直迷戀於詩歌的寫作。之所以迷戀詩歌,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客觀環境使然。那時經過幾年文革風暴的摧殘以後,文藝園地一片荒蕪。一個 10 億人口的泱泱大國,舞台上隻有八個樣板戲,銀幕上隻有“老三戰”(《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書架上隻有一本《豔陽天》,唯有詩歌倒是一枝獨秀。那時所有的文學期刊已經停刊,而大小報紙的文藝版隻有詩歌,剛剛踏上文學之旅的我和許多文學青年一樣,走上了詩歌的“獨木橋”。但是在文革歲月,絕大多數的詩歌幾乎都是“歌德”式的、粉刷太平的、充斥著假大空的政治標語口號詩,說實在的這樣的詩歌也很難寫,因為筆下的詩句和我對文革現實的感受有著巨大的落差。
寫詩除了需要激情,還須有人指點。剛剛走進北京的我,完全是踽踽獨行。那時寫作的熱情雖然很高,但是發出去的稿件不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就是原封不動被退回。就在我渴望著能有老師指點的時候,一個我在中學時代就非常崇拜的作家出現在我的身邊,他就是長篇小說《迎春花》和《苦菜花》的作者馮德英老師,他成了第一個把我引上文學道路的師長。
那是 1974 年,我在一個蘇聯專家組擔任翻譯。毛子哥住在他們使館,我們集中住在土地廟招待所(現在的國家商務部斜對麵的一個小胡同內)。住所期間,我看到對麵的屋裏住著一個中年軍人,奇怪的是誰也不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和別人打招呼。深居簡出,隻是吃飯的時候出來,到食堂打了飯就回到屋裏。他的桌上放著《毛選》,而且總是讀著那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每天晚上,他屋裏的燈光總是最後一個熄滅。我很奇怪,便悄悄地向旁人打聽這是誰?他是馮德英!馮德英?我生怕聽錯了又問一句:是寫《苦菜花》、《迎春花》的馮德英?是的,就是他。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守著這麽一位作家,絕對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但是我被告知他正在“觸及靈魂”,少和他接近。可是一股強烈的求知欲望還是使我靠近了他,並且成了朋友。那時他雖然身處逆境,但一直在構思新的作品(以後知道他在構思長篇小說《山菊花》)。我問他現在這局麵,還能寫嗎?他說:為什麽不能?屈原放逐而賦《離騷》,孫子臏腳而著《兵法》,我的境況比他們強多了,當然能寫。不寫我對不起養育我成長的沂蒙山區的父老鄉親。
我把自己的習作給他看,請他指點。他看了以後一針見血地說道,你的詩歌全是脫離實際的東西,盡管寫得很美,但沒有真實地反映生活,所以準確地說這根本不是詩。記住,憤怒出詩人!真正的詩歌是從心裏流出來的,而不是編出來的。真正的詩人一定要說真話,不能說假話。寧可不寫,也不要寫違心的東西。
馮德英老師的話給了我深深的震撼,無疑矯正了我的寫作方向,也成了我以後的寫作原則。使我的寫作思想產生質的飛躍是 1976 年的清明節。那時我住在南長街路口,與中南海一路之隔,與中山公園一牆之隔,出路口左拐就是天安門廣場。四五清明,天安門廣場成了花的海洋,詩的海洋。首都人民以最崇敬的心情深切悼念周恩來總理,以最犀利的詩歌憤怒鞭撻四人幫。一句“揚眉劍出鞘”傾吐了千萬人的心聲。置身於風雲激蕩的天安門廣場,使我接受了一次靈魂的洗禮和思想的升華。四五清明,是全國人民對四人幫的憤怒聲討,是正義與邪惡決戰前的短兵相接。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遭到了四人幫的殘酷鎮壓。望著一夜之間被清洗的天安門廣場,在春寒料峭中我的心裏充滿了悲壯。但令我無比振奮的是,一夜之間更多的投槍匕首般的詩歌在“地下”迅速流行,我真正感受到了“憤怒出詩人”的深刻含義。
76 年十月,四人幫被一舉粉碎,永遠釘立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我參加了盛大的慶祝遊行。是夜我徹夜難眠,創作了《我行進在長安街上》和《歡呼十月的勝利》兩首長詩。自此以後一發不可收拾,接連創作了一批詩歌,其中多數發表在全國各地的報刊雜誌上。
很快我結識了一批詩歌作者,成為好友。因為我的家處在市中心,所以自然成了一個“詩歌沙龍”。星期天我們聚在一起,泡上一壺花茶,抽著北京的“香山”和“八達嶺”,在香煙繚繞中,點評各人的詩作,談論著我們所心儀的詩人,如郭小川、聞捷、臧克家、艾青。回去後修改作品,發表。那時雖然沒有稿費,但我們充滿了成就感,並且把這股成就感轉換成更大的激情。可以說 1976-1980 是我詩歌創作的高潮階段。
按說我應該沿著詩歌的道路走下去,然而一個偶然的因素使我告別詩歌,與評論牽手。
團泊窪的秋天
秋風象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團泊窪;
秋光如同發亮的汗珠,飄飄揚揚地在平灘上揮灑。
高粱好似一隊隊的“紅領巾”,悄悄地把周圍的道路觀察;
向日葵搖頭微笑著,望不盡太陽起處的紅色天涯。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蒼綠的葉子撫摸著快熟的莊稼;
密集的蘆葦,細心地護衛著腳下偷偷開放的野花。
蟬聲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頂上吱喳;
蛙聲停息了,野性的獨流減河也不再喧嘩。
大雁即將南去,水上默默浮動著白淨的野鴨;
秋涼剛剛在這裏落腳,暑熱還藏在好客的人家。
秋天的團泊窪啊,好象在香矩的夢中睡傻;
團泊窪的秋天啊,猶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團泊窪,團泊窪,你真是這樣靜靜的嗎?
全世界都在喧騰,哪裏沒有雷霆怒吼,風去變化!
是的,團泊窪的呼喊之聲,也和別處一樣洪大;
聽聽人們的胸口吧,其中也和鬧市一樣嘈雜。
這裏沒有第三次世界大戰,但人人都在槍炮齊發;
誰的心靈深處——沒有奔騰咆哮的千軍萬馬!
這裏沒有刀光劍影的火陣,但日夜都在攻打廝殺;
誰的大小動脈裏——沒有熾熱的鮮血流響嘩嘩!
這裏的《共產黨宣言》,並沒有掩蓋在塵埃之下;
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在這裏照樣有最真摯的回答。
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在戰士的心頭放射光華;
反對修正主義的浪潮,正驚退了賊頭賊腦的魚蝦。
解放軍兵營門口的跑道上,隨時都有馬蹄踏踏;
五·七幹校的校舍裏,熒光屏上不時出現《創業》和《海霞》。
在明朗的陽光下,隨時都有對修正主義的口誅筆伐;
在一排排紅房之間,常常聽見同誌式溫存的夜話。
……至於戰士的深情,你小小的團泊窪怎能包容得下!
不能用聲音,隻能用沒有聲音的“聲音”加以表達:
戰士自有戰士的性格:不怕汙蔑,不怕恫嚇;
一切無情的打擊,隻會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煥發。
戰士自有戰士的抱負:永遠改造,從零出發;
一切可恥的衰退,隻能使人視若仇敵,踏成泥沙。
戰士自有戰士的膽識:不信流言,不受期詐;
一切無稽的罪名,隻會使人神誌清醒,頭腦發達。
戰士自有戰士的愛情:忠貞不渝,新美如畫;
一切額外的貪欲,隻能使人感到厭煩,感到肉麻。
戰士的歌聲,可以休止一時,卻永遠不會沙啞;
戰士的明眼,可以關閉一時,卻永遠不會昏瞎。
請聽聽吧,這就是戰士一句句從心中掏出的話。
團泊窪,團泊窪,你真是那樣靜靜的嗎?
是的,團泊窪是靜靜的,但那裏時刻都會轟轟爆炸!
不,團泊窪是喧騰的,這首詩篇裏就充滿著嘈雜。
不管怎樣,且把這矛盾重重的詩篇埋在壩下,
它也許不合你秋天的季節,但到明春準會生根發芽。……
(選自《郭小川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至今我想把郭的《白雪的讚歌》改編成電影。
《甘蔗林——青紗帳》那種理想的情懷,我至今想起來還是要哭!寫不下去了······
哪天我倆來個比賽,看誰背的郭小川的詩多!
聞捷的《複仇的火焰》,毛大爺也收藏!
我好喜歡你這些東西,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