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女性文人中,司法部長史良無疑是我最敬仰的一位。之所以敬仰,不僅在於她是新中國僅有的兩位女部長(另一位是衛生部長李德全)之一,還在於她是曆史上著名的“七君子”之一。
1900 年 3 月史良出生於江蘇常州, 1913 年後就讀於常州女子師範學校。 1922 年考入上海法科大學,攻讀法律, 1927 年畢業。 1931 年開始在上海執行律師職務,前後近 20 年。其間,曾營救過不少受迫害的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其中有中共中央委員鄧中夏。在特務漢奸橫行霸道、隨時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孤島上海,史良的大義凜然、愛國情操和膽識勇氣,備受世人尊崇。 1936 年 5 月史良當選為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執行委員。為了推動國民黨抗日,史良等人到南京請願。同年 11 月 蔣介石悍然下令逮捕了救國會領袖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李公仆、王造時、沙千裏、史良等七人,投進蘇州監獄,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七君子事件”。 史良是七君子中唯一的女性,在監獄中拒絕敵人誘降,堅持愛國無罪的正義立場,直到抗戰開始,才被營救出獄。
這樣一位反蔣鬥士,愛國誌士,巾幗英雄,怎不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就是這麽一位高貴而又美麗的女性,令青年一代尊敬的長輩,卻在 1957 年的那場反右運動中,出賣了他的老朋友——同是民盟中央副主席的交通部長章伯鈞,親手把他送上了反右運動的祭壇。
據文史記載:是年 6 月 14 日晚,民盟舉行中央小組會議。史良主持,作長篇發言。她首先批駁費孝通的“黨天下”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隨後話鋒一轉,矛頭直指章伯鈞,把 6 月 8 日章伯鈞向她說的話全部抖落出來,斷言章是費的後台。史良的結束語,更是語驚四座,揮戈指向曾與自己最為親密的羅隆基身上:“羅隆基現在出國,等他回來以後,我也希望他能夠有所交代”。章伯鈞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和史良作為朋友之間訴說的心裏話,會成為射向自己的子彈。由於史良的揭發,鐵證如山,章伯鈞成為中國的頭號大右派,“章羅反黨聯盟”的頭子。就這樣,身為司法部長,通曉法律的史良,一手製造了反右運動中的頭號冤案。這位曾是反對國民黨獨裁的英勇鬥士,在反右運動中雖然表現了一個鬥士的姿態,但失去了鬥士的正義感和文人的良心,給自己留下了一個永遠洗刷不淨的汙點。誠如章伯鈞的夫人李健生女士所言,如果當年史良“首先接受良心的考驗”,完全可能沒有這番揭發性的發言。
今天回過頭來想想,史良之所以做出這種永遠被人指其項背的舉動,和當時的政治大環境有關。在那靈魂被高度扭曲的時代,扭曲的心靈已經使人分不清真偽與善惡。明哲保身的生存欲望使她做出了乘風飛揚,落井下石的舉動。
其實作出像她這樣舉動的大有人在,比較典型的是 郭沫若指斥沈從文為“反動文人”,逼得這位文學巨匠想割腕自盡。從此折筆改行,脫離塵世,躲進故宮成一統,以研究古代服飾躲避風雨。再如胡風的萬言書,開頭就批朱光潛,把他上綱到“為蔣介石法西斯服務”的嚇人高度。還有,巴人批聶紺弩,;巴金批蕭乾;蕭乾批沈從文;老舍批吳祖光;吳祖光批叢維熙;錢學森批錢偉長;吳晗批“章羅聯盟”。從此,文人之間的相互揭批成了反右以後曆次政治運動中最為慘烈的一幕。
然而整人的人最終也逃脫不了被整的命運,當胡風被定為“反革命集團”的頭目後成了過街老鼠,文人學者聞風而動,萬炮齊轟,人人喊打。吳晗則被姚文元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一棒子打入十八層地獄,最後就連那個以整人為專職的周揚也被掃入秦城監獄,成為最後一名殉葬者。
話題回到史良,在她揭發了章羅以後,並沒有成為左派,想入黨未予批準,文革當中同樣難逃厄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和當年的頭號右派、章羅反黨聯盟的頭子章伯鈞被同台批鬥,這大概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
她嘲弄了曆史,曆史也無情地嘲弄了她!
所以有一點風吹草動,大家都不免磨刀霍霍。學者如果都如陳寅恪一般,則中國有望,民主有望。否則不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血腥較量。於國於民都不利,唯少數人或者因次成為一代梟雄。
記得‘飄’裏麵的一句話,“你就象一個哭著要摘天上月亮的孩子。我不明白的是,當你拿到它,又能拿它來做什麽?”中國人從骨頭眼裏被教唆壞了。5千的文化留下很多糟粕。
自保可以,別昧著良心自保。別讓自己踏著別人的屍體得以存活。冤魂不會消散的,作孽的下輩子都會倒黴。
傅藝瑤的自傳已經在發行了,想看。
我同情這些知識分子的命運,在那個既扭曲又無“明主”可投的時代裏,他們就像“饒樹三匝,無枝可棲”的烏鴉們,為了安身保命不得不忍痛咬斷自己的脊梁骨,苟且偷生。在那“以階級鬥爭為綱”紅色恐怖年代,有一句流行語:“堡壘最容易從內部突破”,那時的民盟、胡風集團就是這樣一個“敵人的堡壘”,而史良卻不幸被選中為突破口。想必史良那顆“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的心,也一定受過不少煎熬和痛苦。張伯鈞曾對他太太李健生說:“我相信,史良發言之前是一夜未眠,因為她在決定開口以前,先要吃掉良心。”想想看,對史良這樣的人來說,要吃掉自己的良心是件多麽痛苦的事!
聽說當年批鬥史良時,造反派將她寫給羅隆基的情書拿出來當眾宣讀,並質問她到底和這個大右派是什麽關係。史良直起腰回答:“我愛他”。在當時的環境下,她一個女人能這樣做,真是很不容易,也很了不起。後來聽說她還為搭救章怡如出過不少力,足見她的良知並未完全泯滅。
一九八五年,史良病逝。患有心梗的李健生執意要去八寶山參加她的追悼會。進得大廳,李健生便痛哭失聲,站立在遺體前,幾乎跌倒在地,情緒難以自控。 曆史就是這樣的無情,“今天你整我,明天他整你。螳螂欲捕蟬,黃雀在其後。且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翻過這辛酸的一頁,令人有一種蒼涼之感。有道是:“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人說,雙眼一閉、兩腿一伸,即可“落得個白茫茫的大地多幹淨”。 然而,當年那些在外加壓,內攻心的雙重煎熬中自殺的人,即使伸直、伸斷了兩腿,仍然換不來身下“五尺幹淨之地”。都說他們是“以死抗爭”,其實他們既沒有抗,也沒有爭,隻是委曲求活都活不下去了,隻能一死了之。他們的遺書中充滿了無可奈何的違心和絕望,至今讀來,仍然讓人唏噓不已!
文革中,著名史學家翦伯讚夫婦服毒自殺,在翦的中山裝的兩個下衣袋裏,各搜出一張二指寬的紙條,展開一看,隻見一張上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出什麽問題,所以走了這條絕路”,另一張上寫著“毛主席萬歲”。
著名翻譯家傅雷夫婦服毒自殺。傅的遺書是:“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麵前已經死有餘辜了!更何況像我們這種來自舊社會的渣滓,早應該自動退出曆史舞台了!”
鄧拓的的遺書是:“許多工農兵作者都說:‘聽了廣播,看了報上刊登鄧拓一夥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話,氣憤極了’。我完全懂得他們的心情。我對所有批評我的人絕無半點怨言”。對他妻兒的遺書寫道:“你們永遠不要想起我,永遠忘掉我吧,我害得你們夠苦了”;“我的這一顆心,永遠是向著敬愛的黨,向著敬愛的毛主席。”
革命元勳李立三自殺,留下的字條是:“敬愛的毛主席!我實在沒有什麽可交代了”。
彭德懷病死獄中,他的遭遇也夠淒涼的。1965年彭曾向毛作了三條保證:1在任何情況下不會當反革命;2在任何情況下不會自殺;3今後工作不好做了,勞動生產,自食其力。1965年9月,彭被派往西南區工作。同年月12月被造反派揪回北京。彭給毛寫過幾次信。1967年元旦,給毛寫了最後一封信:“主席:您命令我去三線建委,除任第三副主任外,未擔任其它任何工作,辜負了您的期望。12月22日晚,在成都被北京航空學院紅衛兵抓到該部駐成都分部,23日轉北京地院東方紅紅衛兵。於23日押解到京,現被關在中央警衛部隊與紅衛兵共同看押。向您最後一次敬禮!祝您萬壽無疆!”
每當我看到這些史料,我的雙眼便儲滿同情的淚水。我那可憐、不幸的中國知識分子喲!
* 以上所寫的,是我同情和理解知識分子的那一半感受。以後有時間,再寫寫我的另一半感受。
我沒有答案:
《霸王別姬》裏程蝶衣當中揭發菊仙那一幕烙在我的腦海裏。
不是親身在文革,我們很難對自己的行為做出保證。我們也很難單純地一味指責向史良這樣的人。
我想更重要的問題是:如何才能不讓文革重演?
我以前的一位曆史老師反對日本侵華戰爭是日本法西斯的罪惡,和日本人民無關的說法。他很沉痛地說:一個國家造成了那樣大的罪孽,其國民應當負責任。看一看那時候留下的照片就知道了,那些日本女人是多麽的狂熱。
同樣,文革那樣的災難也不能簡單地歸因於“四人幫”或是(伸五個指頭),更深的原因值得每個中國人反思。
連老舍巴金都未能免俗。然而我總是覺得他們是太想“進步”了。
到頭來好像倒是那些“少談主義多做學問”的書生(及其夫人們)表現出了高風亮節: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傅雷朱梅馥夫婦;消極對抗的錢鍾書楊絳夫婦,他們經受住了良心的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