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第一個聖誕節,是1989年在柏林度過的。我們四個先後在同一年來到了德國的北京人,走在柏林冷冷清清的街上,看著人家玻璃窗裏的溫暖流連,聖誕氣氛四處可嗅,燭光樅樹,金星高頂,全家人笑語歡聲,和和美美互贈禮品,餐桌上杯盞交錯,一道道菜上來下來……我們幾個呢,賣火柴的小女孩似的,走在冰涼的冬夜裏,手上沒有火柴,兜裏的錢也就夠買盒火柴,為了省煤錢,家裏的爐子也是冰涼的,哪裏像今天出國讀書的孩子,裝備得那麽齊全。除了劉野,我們都是扛過當年那場大饑荒的人,又有文革經曆墊底兒,冷點兒餓點兒不為之所動。劉野是我們之中年紀最輕者,也是家中最受寵者,冷一點問題不大,北京的冬天要冷得多,讓他受煎熬的是饑餓。劉野那時剛來德國不久,許多事情還未走上正軌,再加上他年輕消化係統勤奮,所以尤其容易饑餓。人們幸福滿足的時候,經常懶於思親想家,人們感覺不適時,家就變得尤其重要,對當時的劉野來說,在中國的家,就像德國人餐桌上的烤鵝一樣令人誘惑,他無奈地哀歎,“聖誕不是我們的節日!”後來的劉野學業一結束,就立刻回國發展,現在已經成了名畫家,他作品裏的那些奇妙的圓臉小人的構思,不知是否與當年在柏林老覺得餓有關?我們當時盡管有些淒慘地走在柏林的街上,還是隨著歌唱家小林,“平安夜聖善夜”高聲地大唱著。
如果說聖誕節不是我們的,那什麽節我們的呢?德國的節日大都與宗教有關,而我們又不是有神論者。本著入鄉隨俗的道理,打聽學習德國每一個節日的淵源,亦是件有趣有益的事情,久而久之,“不是我們的節日”之感淡之又淡,與本鄉本土的人群共同享受節日的氣氛,其樂也是融融。聖誕節是西方最大的節日,雖然今天的世界更重視金錢利益,但聖誕的宗教氣氛仍舊四處可見,當年耶穌誕生時的場景仍舊被供奉著,總是有孩子停在那裏,聽他們信教還是不信教的父母講述聖誕的故事,看到小木棚裏比他們手還小的木盆裏放著一個更小的嬰孩,孩子們總是不斷地讚歎著,“多麽可愛啊!”
我生長在一個革命的年代,沒有人教導我們要信仰什麽,除了信仰共產主義,因為共產主義才能夠人人平等不餓肚,窮人乞丐都是資本主義的產物。宗教在我們眼裏似乎都是些迷信,更不要說什麽西方的宗教了,西方就是資本主義的代名詞,而資本主義是我們的死敵。雖然沒有信仰,卻有著層出不窮的優秀人物供我們學習效仿,雷鋒王傑焦玉祿王國福,一個還沒有學好,下一個就跳了出來,學到後來,優點都是英雄的,缺點都是自己的,精神上有黨左右著,我們用不著想得過多,跟著隊伍走就是啦,聽起來跟信教差不多。那時的我小小年紀,正是分辨能力微弱,聽什麽信什麽的階段,鬼神也好,英雄也罷,都貪婪地吸收了,對聖誕節我所知甚少,那是西方的,資本主義的,對新中國少年兒童不宜的,正如劉野所說,“那不是我們的節日”!現在的我,已經在西方資本主義生活了幾十年,仍舊什麽信仰都沒有,是小時候的烙印過深?還是自己過於愚蠢?其實有些信仰好處甚多的。雖然不信什麽,聖誕節於我卻越來越親切,甚至那些具有宗教味道的氣氛,宗教本是文化的土壤,於每一個人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今天的中國,聖誕節被用來商業炒作搞得俗不可耐,雖然不是我們的節日,卻也不妨拿來賺錢,講究實惠永遠是至理名言。
對聖誕節產生感情,源於對聖誕節曆史文化的了解,知道得多了,聖誕節就會變得有立體感,變得鮮活,感情自然而然開始滋生。聖誕節期間最常見的就是聖誕老人了,那不符合現代健康標準的胖老頭,表現得猶如先進工作者,駕著雪橇,背著麻袋,走家串戶,不計報酬,不辭勞苦,為大家分送禮物。曾經一條消息說,加拿大據理力爭,認為聖誕老人應該是加拿大人,看來先進工作者式的人物,在哪裏都受歡迎。
其實以前的聖誕節,那有什麽送禮品的聖誕老頭兒,不過是個宗教節日罷了,聖誕老人的原始出處,來自聖尼庫勞斯,他本是Myra (今天的土耳其境內)的主教。每年的12月6日傍晚,聖尼庫勞斯帶著他的助手Ruprecht 挨家挨戶探望孩子,並帶給孩子禮物。後來,馬丁·路德提出,要用基督聖嬰取代聖尼庫勞斯的位置,為什麽?我沒有去追究,馬丁·路德是宗教改革家,一定是想把繁瑣冗贅的條規改得更平易近人吧。隻是事與願違,聖尼庫勞斯不但沒有退位,又多出了一個聖嬰,看來像送禮這樣的事情,原本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啊。有一部名叫Wunder einer Winternacht_— Die Weihnachtgeschichte (一個冬夜的奇跡——聖誕節故事)的芬蘭電影,講述了聖尼庫勞斯的傳說,人物、景色、情節,均拍得十分感人,是一部老少皆宜的電影,而聖尼庫勞斯是眾所周知的芬蘭人。
藝術家Moritz von Schwind,於1847年,用木頭雕刻了一位“冬天老人”,是日後那位心寬體胖、和藹可親的聖誕老人的原始形象。把聖誕老人演變得那麽慈善,自然是為了孩子的緣故,孩子是未來,是希望,是生命的延續,聖誕聖誕,不也是孩子誕生了嘛,孩子和節日,永遠是一幅動人的畫麵。可是你知道,德國帝憲時期的聖誕節畫片上,卻名正言順地鼓吹戰爭,天真可愛的幼童身著軍裝扛著槍,雄赳赳,氣昂昂,為祖國而戰,為勝利而戰,看得你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豈止德國的孩子,當年的聖嬰剛一誕生也被人追殺,約翰被托夢帶著全家立刻逃往埃及。聖嬰誕生的那片土地,至今處於風雨飄搖之中,耶路撒冷的那道牆也總是淚眼兮兮,看到那些用孩子做人肉炸彈的消息,我已經不會憤怒,人變得麻木不仁,孩子是幼稚的,輕信的,聽話的,不騙他們又去騙誰呢?!

1419年,弗萊堡一家麵包店別出心裁,在店裏豎起了第一棵聖誕樹,樹上掛著堅果,水果,新年一過,允許孩子們摘采解饞;十六世紀,在今天的法國阿爾撒斯地區也出現了聖誕樹,除了堅果、水果,樹上還掛著甜點,慢慢地,甜點就成了不可缺少的聖誕節內容。一年一度的聖誕甜餅烘烤製作,給多少人留下了溫馨的回憶,孩子們和母親還是祖母,熱熱鬧鬧地在廚房裏忙碌,一爐爐的糕餅香甜彌漫,烘托著孩子們快樂的心情。每年聖誕我都能夠從不同的人那裏得到小甜餅,幾年前才動了自己烤製的念頭,以書上的料單為依據,再加上自己的主意,一爐爐有模有樣的小甜餅散著誘人的芳香,經我的點化後,仿佛被賦予了呼之欲出的生命,當我把甜點分送給大家品嚐時,感覺就像在播種愛情,人與人之間美好的愛情。其實烤甜餅任何時候都可以做,但那種可心的感覺,卻隻在聖誕節的時候才會出現。一年聖誕,我特地邀請弗萊堡孔院幾個從國內來學習的女孩和我一起烤甜餅,女孩們新奇快樂的情緒感染著我,我覺得自己就像那畫上的母親,帶著一群孩子在廚房裏為聖誕節忙碌,聖誕節潛移默化地和我融合在一起,劉野當年的哀歎顯得那麽遙遠。歐洲當年的工業革命,推動了造紙技術的發展,一些高檔的紙製品像明信片,基督臨降節日曆,粘貼畫等等紛紛出籠,為聖誕節平添了文化色彩,孩子們興致勃勃地收藏藝術家筆下的佳作,互相交換有無。記得我們小時候,女孩攢糖紙,男孩攢煙盒,攢得也是興致勃勃,人若是猴子變化而來,不管是哪裏的猴子,玩的把戲也是大同小異一路貨色。可惜隨著時代的發展,那以往的、珍貴的,都飛快地進了博物館,人們專心致誌地求新求速,沒有時間去求簡樸,聖誕禮物也隨著發展升級,以前的禮物是一雙襪子,或是一個自己做得紙盒,現在的禮物呢,你們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但是有一點我始終很敬佩,那就是德國人喜歡閱讀的習慣,許多人把書作為聖誕禮物送給親朋好友,聖誕節期間,書店裏總是很擁擠,不過那也是十年前的場景,現在的德國和全世界一樣,到處都孜孜不倦地看手機啦。
德國的聖誕市場活動,是德累斯頓人1434年時首創,如今已成為聖誕節的固定模式,但分有塊兒地方就辦個聖誕市場,一圖錢利,二圖熱鬧,多得數不勝數。我以為,物以稀為貴,太多之後落了俗套,魅力反而減少。弗萊堡聖誕市場的規模隨著人口的增長也在擴張,價錢亦是不斷上漲,十多年前,法國的前總統和德國的前總理也來到弗萊堡的聖誕市場湊熱鬧,這種一次性的拜訪再不會發生了,德國聖誕市場近些年的頻頻被突襲,政府首腦們肯定不會來冒險的。反之,我們小鎮上辦得聖誕集日有情趣的多,每年我們都要光顧,
聖誕過後不久,各地都有專人負責回收聖誕樹,那些聖誕樹雖然風光已過,卻仍然枝條青青,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安徒生那篇關於聖誕樹的童話,替那些曾經輝煌,卻十分短命的聖誕樹感慨,記得當年在柏林,我們幾個還偷偷摸摸地把一棵聖誕樹撿回家,投進爐子裏當煤燒取暖,那含著油脂和水分的聖誕樹被點燃之後,在爐子不斷地砰然作響,響聲之大如同炮彈一般,把我們嚇得心驚膽顫,生怕把生鐵爐子炸癱,然後才懂了,為什麽要有專門之人來把它們回收。
以前先生會給小孩子準備禮物,我不聞不問,先生動輒重提舊事,說當年他收到什麽禮物時的興奮與快樂,我則淡漠地潑冷水,現在的小孩子最不缺的就是禮物,玩具多得垃圾般地泛濫,玩具越多,孩子的珍稀感情越薄,不懂得珍惜的孩子長大後,不僅忽視友情也冷漠親情,但迎合了將來的智能世界,人,消遁了,聖誕節,幻滅了,隻有那滿山的鬆樹鬱鬱蔥蔥,再不用擔心被人扼殺在繈褓中啦。
15、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