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琪的北美故事 (八)在楊克斯市的日子 (下)

麥琪兒 (2025-12-17 09:25:49) 評論 (10)

除了麥克之外,麥琪也遇上一件令她印象深刻的“小鎮奇事”。

有一天中午,正是午餐高峰,一個高大魁梧的當地警察走進店裏。麥琪照常向他問好,並詢問他想點些什麽。警察隨手拿起菜單,說要兩個特價午餐。麥琪寫好單子後報上價格,那警察卻不緊不慢地說:“我不用付錢,你們老板同意的。”

麥琪愣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顧客主動“宣布”自己可以免費用餐。她雖然覺得蹊蹺,但還是拿著單子走到後廚,向大廚陳師傅和負責包外賣的陳太太詢問。兩人隻是點點頭,壓低聲音說:“劉老板講過,鎮上的警察午餐免費。”

麥琪這才恍然——原來在美國這樣秩序良好的地方,警察也會享受這種“特殊待遇”。她心裏忍不住感歎:既然在美國這樣的發達國家,警察可以心安理得地吃免費午餐,那些貧窮國家警察的“敲詐勒索”似乎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一幕讓她第一次意識到,社會製度雖不同,人性卻是一樣的。

過了幾天,又來了一位在街上負責檢查車輛、開違規罰單的警察。他一走進店門,麥琪便立即做好了“免費午餐”的準備。

這位警察個子不高,身形瘦削,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文靜斯文。他看到麥琪,便主動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叫約瑟夫。麥琪也禮貌地介紹了自己。約瑟夫點了他想吃的特價午餐,麥琪便把訂單傳到後廚。大廚陳師傅透過小窗口看了他一眼,便開始準備,隨口又說了一句“這家夥”。

在等待的空當,約瑟夫主動和麥琪攀談起來。他告訴麥琪,這個小鎮近幾年住進了不少日本家庭,他們每天搭火車通勤到曼哈頓,因此火車比以前擁擠得多;又說這裏的公立高中學生特別淘氣,紀律性遠不如私立學校的孩子們。他來幾次之後,便與麥琪漸漸熟悉了起來。閑聊之中,麥琪得知他是意大利裔後代,孩子們已經長大離家,各自獨立生活,而他的妻子是家庭主婦。

有一天是周六,麥琪沒有坐公車,而是由丈夫開車送她來上班。因為丈夫經常來接送麥琪,與後廚幾個師傅也都認識了,有時還一起與他們交談。這天他送完麥琪,把車停好後,便走進店裏與後廚師傅們打招呼。

麥琪正在前台時,透過櫥窗忽然看到約瑟夫下了警車,開始例行查車、開罰單。她心裏一緊,意識到他即將開罰單的,正是丈夫的車。麥琪立刻衝出去,但還是遲了一步——罰單已經寫好了。理由是丈夫的車停的位置方向不對——車尾朝裏,違背了停車場入口處的指示牌要求。麥琪丈夫當時並未注意到那個指示牌。

麥琪連忙告訴約瑟夫,那輛車是她丈夫的。約瑟夫卻說罰單一旦寫下就很難修改。麥琪隻好繼續央求,讓他再想想辦法。出乎意料地,約瑟夫沉吟了一會兒,最後告訴麥琪,他可以設法把這張罰單改掉,這樣就不必繳罰金了。

雖然那張罰單金額不算高,但對於初來美國、每一分錢都必須精打細算的麥琪一家而言,仍是一筆額外開支,能省自然好。麥琪當即向約瑟夫表示感謝,但心裏也暗自覺得:他來吃了這麽多次免費午餐,現在能幫上一把,也算應該的。

有一天傍晚,一位東方女士牽著一個四五歲的男孩走進了餐館。麥琪向她打了招呼,並按她點的菜寫下訂單、送入後廚。等待的過程中,那位女士忽然問麥琪是不是中國人,麥琪點頭回答是的。

她便自我介紹,說自己來自日本,丈夫因工作調派到紐約,她和兒子也隨之搬來。她說自己在家帶孩子,不外出工作,平日都是自己做飯,今天突然想吃中國菜了,便帶著孩子來試試。麥琪對她友善一笑。

接著,這位日本婦女問麥琪有沒有看過電影《末代皇帝》。麥琪說看過。她又追問電影裏提到的“日本侵略中國”的情節是否屬實,麥琪隨即點頭肯定。

日本婦女顯得十分驚訝,說自己從小到大,從未在課本裏讀到過這類曆史事實,所以看到電影時感到震撼。麥琪沒有多說,因為她深知日本政府從未將侵華曆史完整寫入教材,普通日本人自然難以得知那段真相。

不過,她還是給了一個溫和的建議:既然這位女士現在住在美國,又懂英文,不妨找個時間到鎮上的圖書館看看美國的曆史書籍,從而了解那段時期日本與中國之間發生的事情。

日本婦女聽後非常客氣,微微彎腰向麥琪鞠躬致謝。這也是麥琪第一次與日本人近距離接觸。她覺得這位婦女算是相當坦率,甚至主動提到了許多普通日本人並不熟悉的曆史細節。這段對話也讓麥琪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那麽多日本人對日軍侵華曆史竟然一無所知。

在餐館工作了幾個星期後,麥琪開始與一些常客漸漸熟悉起來。其中有一位四十來歲的美國婦女令她印象尤其深刻。這位女士幾乎隔三差五都會打電話來點同一道菜——清炒劍蘭菜,然後等一會兒再親自過來取餐。每當取餐時,若麥琪不太忙,她總會和她聊上幾句。

有一次,兩人不知怎麽聊到了職業與工作的話題。這位美國婦女忽然向麥琪透露,她大學畢業後曾在華爾街做過股票經紀人(broker),幫客戶買賣股票。她說,當年女性在這個行業裏非常罕見,而她年輕時雄心勃勃,覺得一定要去試一試。

她描述交易所的場景時,神情依舊帶著幾分震撼:“那地方就像戰場一樣——所有人爭先恐後,接電話、遞單子、跑來跑去,你推我、我拉你,根本沒有人講理。” 她又壓低聲音,半開玩笑半抱怨地對麥琪說:“我每天都得穿西裝裙子,還必須穿長絲襪,那是規定的工作服。你知道嗎?每天至少要被扯破好幾雙絲襪。那種搶勁、那種緊張的節奏,你根本想不到。我跑著跑著,不小心擦到哪兒,絲襪一破就得馬上換,我總是多帶幾雙在包裏。”

她搖著頭說,那段時間對她來說實在太辛苦了:“我做了一陣就受不了了,覺得那根本不是人能幹的活。我發誓再也不會回去做那種工作。”

麥琪當時對股票、交易所這種領域幾乎毫無概念,但聽她講述得生動形象,仿佛親眼看見了那個混亂嘈雜的金融世界。她不僅覺得有趣,也從這位女士的故事裏學到了一些完全陌生的知識。

每天從楊克斯前往布朗克斯維爾的公車上,麥琪幾乎都會遇到那位六十多歲的美國婦女。兩人同路,又是固定的時間段,那趟車往往十分空曠,有時整節車廂裏隻坐著她們兩個人。車窗外的街景一站站向後退去,車廂裏卻顯得格外安靜,也因此更容易讓人交談起來。

那位女士叫瑪麗,性格爽朗而健談。第一次彼此介紹後,她便毫不遲疑地向麥琪談起了自己的生活。她說丈夫早已去世,孩子們也不在身邊,如今獨自住在楊克斯市的一間公寓裏。雖然已經到了退休年齡,她仍然在一家美國餐館做招待,靠著這份工作維持日常生活。說起自己的閑暇時光,她最常做的事,竟是去新澤西州的大西洋城拉老虎機。

那時候,大西洋城正值最興旺的年代。周邊各州還沒有合法賭場,紐約每天都有大巴士成群結隊地開往那裏。早上把人送到賭場,讓你在那裏吃喝玩樂,到了下午再送回城裏。許多巴士車費低廉,有的甚至還會額外送上二十美元作為招攬。瑪麗講起這些語氣輕鬆,仿佛是在描述一次普通的郊遊。

如果是在周一的公車上遇到瑪麗,她常常會主動提起剛過去的周末:有時贏了錢,有時輸了錢。麥琪雖然聽說過賭場,也知道有專門的大巴士前往,卻沒想到瑪麗去得如此頻繁,便忍不住問她,難道不會因此輸掉很多錢嗎?瑪麗笑著回答,說輸的時候確實有,但贏的時候也不少。要是贏了,她就去好好吃一頓;要是輸了,也並不放在心上。輸贏本就沒有定數,對她來說,拉老虎機的過程本身就是樂趣,也是她所理解的一種生活享受。

瑪麗的話在麥琪的心裏慢慢沉澱下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在這座城市遇見的每一個人——無論是餐館裏的客人、同事,還是這位每日同車的老人——都以各自的方式理解著生活、消磨著時間。瑪麗那種對輸贏、得失的淡然,與她所熟悉的價值觀並不相同,卻真實地存在於這片土地之上。

在布朗克斯維爾那家小小的中餐館裏,麥琪第一次真正走入了紐約生活的肌理:這裏有與她一樣為生計奔波的移民、有背負家庭期待的年輕人、有為工作疲憊卻仍堅強的婦女,也有對異國文化充滿困惑的人們。每天的接單、收銀、與客人短暫而真誠的交談,不僅讓她學會了適應這座城市的節奏,也讓她逐漸看見了紐約隱藏在喧囂背後的溫度。那些看似瑣碎的片段——同事的體貼、客人毫無保留的故事、偶爾的小插曲與驚訝——都悄悄編織成了她在異鄉立足的力量。回望那段時光,盡管艱辛,卻也是她在紐約紮根的起點,讓她第一次明白:一座城市真正的麵貌,並不僅僅在高樓之間,而在每一雙與她擦肩而過、又留下點點溫暖的人們的眼睛裏。

2025年12月 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