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徐令予
與世界許多其他文明相比，中華文明具有鮮明的獨特性：曆史悠久且連續，史料豐富；文化高度同質化，文字、製度與思想長期延續；地處東亞邊緣，與古代文明的核心區域相距甚遠，外部影響有限；再加上儒家天下觀強調“華夷之辨”，總以為自己處於世界文明的中心位置。這些特點使得國人在觀察世界時容易形成自我中心的視角，往往把自身經驗視為正統與常態，容易造成對外部世界的誤解與偏見。
為了更好地認識、理解和接受世界其他文明，我們不僅要從中國看世界，更應該從世界看中國。需要把中華文明放回世界文明的大坐標中去分析和觀察。隻有通過文明的橫向對照，我們才能看清中國的真實位置，理解它的優勢、短板和未來趨勢。
把中國史與世界史放在同一條時間軸上對照的做法早已有之，但往往隻是把世界簡單分為“中國史”和“外國史”，仿佛世界曆史隻是圍繞中國的陪跑者。這種機械的二分法忽略了世界文明的多中心特征，也無法展現不同文明之間真實的互動關係。實際上，世界文明進程並不是一條單線，而是由多文明線條共同構成的網絡，在全球視角下，中國其實隻是眾多文明中的一支，絕非文明的主軸。
我們非常需要一種能夠突破單一敘事的工具，這裏要介紹的世界文明演變圖就是一個好嚐試。該圖提供了極為清晰的視覺框架，圖的豎軸是時間，橫軸是從東亞到歐洲的地理分布，各文明在不同時期以並列方式呈現，使多文明並行發展的格局一目了然。每個文明或帝國的橫向寬度表示其影響範圍，縱向長度反映其曆史延續性，而色塊的變化提示了文明的傳承與更替。這樣的呈現方式不僅直觀展示了各種文明的發展趨勢，也讓我們看到同一時代文明之間所經曆的競爭、融合與交流。
從這張文明演變圖來看，各個文明像一條條流淌的河，它們時分時合、斷斷續續、曲曲彎彎地向前奔流。中華文明隻是其中的一條河。從上下的時間軸來看，中華文明並不是最早的一支，兩河流域、古埃及和古希臘文明更接近文明的源頭地帶；從東左右的地理分布來看，中華文明處於歐亞大陸的的邊緣，從來都像在偏遠地區的河道中獨自流淌，孤單是其主旋律。
從圖中明顯可看出，中華文明除了在唐朝有橫向的拓展，對中亞產生過一定影響，在其他大多數時間中，與世界其它地區文明，特別是與地中海周邊的文明基本上沒有互動。這種相對隔離的狀態給予中華文明穩定的內部發展空間，但也使得文明的內在結構缺少變化和多樣性。
這張世界文明演變圖，不僅需要上下反複觀看，而且還要左右來回掃視。在圖上截取公元前後這個片段如下：
公元前後這一段時期，是人類文明彼此碰撞、互相影響最為劇烈的時代。圖中古希臘的勢力如同一把迅速向右伸展的藍色之劍，它代表了亞曆山大大帝以驚人速度橫掃波斯帝國的傳奇征服。這一擴張不僅終結了延續數百年波斯帝國的阿契美尼德王朝，也把希臘文化廣泛播撒到西亞與中亞地區。盡管亞曆山大帝國壽命短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但他的繼承者們在埃及、敘利亞、小亞細亞等地建立的希臘化王國長期存在，使不同文明間的知識、藝術與製度交流變得更為頻繁。
在這一時期，羅馬共和國正轉型為帝國，在圖上呈現為龐大且不斷擴展的板塊。羅馬與迦太基之間的布匿戰爭決定了地中海西部的權力歸屬，使羅馬最終掌控整個地中海盆地，被稱為“我們的海”。羅馬通過軍事征服、法律製度、道路網絡、城市化進程，使地中海世界空前地連為一體。其東方的主要對手安息帝國也在伊朗高原保持強勢，兩大文明在邊境地帶長期角逐，形成古典時代舉足輕重的東西對峙格局。
同時期的東亞，漢帝國也進入鼎盛時期，圖中的漢朝版圖寬大平穩，象征其漫長穩定的統治。漢武帝時期對西域的經營一度打通中亞通道，促進東西方物資、技術與文化的早期交流；張騫出使西域帶來的信息，使漢朝首次真正意識到更廣闊的世界。然而，漢帝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始終局限於東亞腹地，對中亞有一定的影響力，但總體持續時間不長，也不足以在更廣闊的歐亞舞台上形成類似希臘化或羅馬那樣的廣域整合。
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這張圖呈現了一個文明五彩繽紛，多個強權相互聯係的偉大時代。而從當時世界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分布來看，環地中海的南歐、北非和中東地區已經占據了世界文明舞台的中央。這裏匯集了最活躍的商業網絡、最頻繁的文化交流與最強大的帝國力量，其輻射力甚至間接影響至中亞與東亞。正是這些交織的力量，為後續的羅馬帝國黃金時代、絲綢之路繁榮，以及東西文明更深層的交流奠定了基礎。
再在這張世界文明演變圖譜上截取另一片段如下：
圖中這一時期最醒目的變化，是蒙古帝國在成吉思汗及其後裔領導下的爆發式擴張。蒙古騎兵以驚人的速度橫掃草原、高原與河穀，從東亞到中亞，再到東歐腹地，形成史上最大的陸地帝國，其版圖遠超當年的希臘化世界。蒙古的軍事行動改變了歐亞大陸的地緣格局，也打通了前所未有的跨大陸交通網絡，使東西方的接觸在短時間內大幅增加。
然而，與希臘化文明留下哲學、數學、藝術和科學傳統不同，蒙古的擴張雖地域極廣，對文明貢獻卻很有限。征服過程中大規模的破壞、屠城與遷徙，使得部分地區的文明傳承出現斷層。相較之下，古希臘雖國祚短暫，卻播撒了極其深遠的文化火種；蒙古帝國則因缺乏製度化的文化輸出，被視為“破壞遠大於建設”的力量。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但從圖中可以看出元朝的到來使其發展曲線出現明顯斷裂。宋、金等地域文化傳統被蒙古征服所壓製，因此有“宋後無華夏”之歎。雖然漢文化終在明朝複興，但這一曆史斷層無疑極為深刻。相比之下，印度文明在這一時期卻奇跡般地躲過了蒙古帝國的全麵征服，可能與氣候濕熱、地形複雜、補給困難等因素有關。值得注意的是，亞曆山大東征也同樣止步於印度，可見南亞次大陸在戰略上具有更強的地理屏障。
圖中還呈現出其他同時期的重要勢力，如延續歐洲傳統權力結構的神聖羅馬帝國，以及位於西非的馬裏帝國。後者在曼薩·穆薩統治下財富空前，成為世界史上最富有的統治者之一，象征著撒哈拉以南非洲在中世紀也曾擁有輝煌的文明。
總體而言，這張世界文明演變圖呈現了歐亞大陸劇烈震蕩與文明交錯的宏大景象，也映照出不同帝國擴張對文明延續與形態造成的深遠影響，它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立足世界看中國。
徐令予 作於南加州 （2025年11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