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沒有回答我,姑姑抬起頭悲痛萬分地哽咽著說:“ 你奶奶已經講不出話了。”
我不信,奶奶平時眼不花、耳不聾,身體健康的很。我繼續輕輕地呼喚著:“ 奶奶!我是蘭兒!是蘭兒回來看您了!” 奶奶還是沒有回答我,但我清楚地看到奶奶的眼角無聲地滑下兩行淚水,一直淌到我的心坎兒上。
我心裏難受的不行,滿臉是淚的爬起來跑出門找父親,發現他正忙著和叔叔安排奶奶的後事,這太過份了。我當即氣得渾身發抖,帶著哭腔質問父親:“ 爹!奶奶病得這麽嚴重,您為什麽不送奶奶去醫院?為什麽不去找當醫生的舅舅來給奶奶看病呢?為什麽?!”
父親歎了口氣,神情悲傷地說:“ 你舅舅早就看過了,他說你奶奶的病已經是回天無力,隻怕是神仙也醫不好。”
我還是不信。村裏的人一向是小病自我診斷,大病才去看醫生的。有些老年人為了替兒女減輕負擔,選擇不吃不喝的自我了斷。我覺得父親太冷酷無情了,氣呼呼地轉身跑回家去找媽媽,她總是會有辦法的。
半路上,我突然聽到從村東頭傳來 “ 劈哩啪啦 ” 地鞭炮聲,當即嚇得雙腿都軟了,掉頭又急匆匆地往回跑。按照當地的習俗,老人過世了會放鞭炮的。
叔叔的家裏此時已經是亂成一鍋粥,屋裏屋外人來人往,有幾個壯漢正手忙腳亂地抬著令人生畏的漆黑棺材,小心地安放在堂屋中間分開放的兩張結實的長凳上,叔叔正在撕大門口兩邊的春聯。鄉村的習俗是:老人過世後大門口是不能貼紅色的對聯,屋裏麵的牆壁上也不能有任何紅色的紙片。來年春節時隻能在大門口貼白色的對聯,或者什麽都不貼,表示這家人在為父母親守喪,連續三年之後才可以恢複紅色對聯。
奶奶已經被人放在後房正中間臨時搭起的門板上,雙腳前點著昏黃的長明燈,老人家與人與世再也無所求了。姑姑和聞訊趕來的親戚們跪了一屋,哭聲淒慘。我低頭遠遠地跪在眾人的後邊傷心地抹著淚水,卻不敢再看奶奶一眼。
奶奶葬禮那天天氣陰沉沉的,漆黑的棺材放在叔叔的堂屋正中,所有的親人們都在頭上披著大塊白色的粗麻布。特別是父親的頭上纏著白布,腰上圍著一圈白布的兩端垂下兩尺多長,他的雙腳穿的布鞋上也蒙著一圈白布,神情哀傷地雙手托著奶奶的遺像跪在棺材正麵,家裏其他的長輩圍著棺材跪了一圈,哭聲一片。
我含淚將自家院子裏所有的花兒都摘下來,花花綠綠的一大捧。膽子小的我不敢靠近亡人,哥哥接過花兒都放進棺材裏麵。奶奶一生愛花,如今真個是花落人亡兩不知了。
封棺後全家老少麵對著棺材,白茫茫地一片靜靜地跪在大門外,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鄉鄰們。姑父披麻戴孝地站在大門口,雙手拿著一張半個桌麵大且寫滿了悼詞的白紙,語調沉痛地講述奶奶平凡的一生。
心情悲痛的我跪在長輩的後麵,難已想像奶奶已經不在人世間了,小時候的我總以為爺爺和奶奶是長生不死的,是永遠和我們在一起的。自從幾年前爺爺沒了,奶奶一直是家裏的定海神針,如今也沒了。
人是多麽地脆弱,造物主給了我們全部的感知,給了我們人世間所需要的一切美好的事物。比如風花雪月,比如愛情和親人,比如積攢了一輩子的親情和財產,可是終有一天死神突然降臨,無情地將生命連根拔掉。
花謝了,三春近。月缺了,中秋將至,而人死了卻是回不來的。忙忙碌碌了一生,卻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活著到底有什麽意義?沒有人告訴我答案。
葬禮後的家裏籠罩著悲傷的氣氛,父母親沉默著出出進進。我的心情也不好受,就想出門散散心。從村東頭到村西的清河邊,從村南邊的小學到村北邊那個彎彎繞繞的排水溝,四麵八方還是原來那個貧窮落後的麵貌,仿佛我這半年來沒出過門似的。我暗自下決心,無如如何也要在外麵混出一點名堂來,無論如何也要在外麵呆下去,決不回村裏來種地。
……
回到廠裏上班後心裏很難受,奶奶突然離世讓我鬱悶了很長時間,腦海裏老是回憶著小時候和她老人家在一起時的美好時光。
我現在已經習慣了廠裏的生活,上班時一如即往地圍著白色背心似的圍裙,戴著白帽子,捂著白色的口罩,隻露出眉毛和眼睛,從外表看我和廠裏的城裏人一樣。令我感到到奇怪的是車間裏那些年輕的男機修工和搬紗的男工,竟然沒有一個人搭理我,更不用說約我出去看電影什麽的,和他們隻是混個臉兒熟,也許這些男青年早就知道我是鄉下來的?當然我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去結交他們,再說自己確是一個普通的鄉下人 ,裝也裝不像,在真正的城裏人麵前總是感覺低人一等。
不過我還是很知足,冬天外麵天寒地凍,車間裏卻暖烘烘的。當然啦,在夏天的時候就暖的滿頭大汗了,幸好廠裏有免費的降暑飲料,比如免費的綠豆粥和冰棍票。紗廠裏風吹不著雨也淋不到,不用在酷熱的夏季的太陽底下暴曬著幹農活,更不用肩扛手提。廠裏還有免費的浴室和醫務室,食堂的飯菜也合口味,而且量又大。
紡紗機的隆隆聲讓我感到很安心,隻要機器不停地轉動,我的工作就有保障,工資就能如期領到。在鄉下,田裏的秧苗插下去後不但要勤快地除草,還要花錢買農藥和化肥,辛辛苦苦地侍候了秧苗幾個月,秋收後還要愁穀價。城裏的工人不用花一分錢的本錢,隻要有班上,月底就有現金到手。
下了班,我橫在床上看雜誌,或者是花一毛五分錢去廠裏的電影院看電影,日子過得很開心,遠離了是非和恩怨,真正的重新做人了。隻是我沒有勇氣給彭強打電話,主要還是擔心自己會忍不住跑去江州找他。除了家人,彭強是唯一的讓我牽掛的人。
工廠裏的女工單身宿舍有兩棟樓,每棟樓有五層,每層大約住了上百個女工,卻隻有一個大約十多個平方的洗衣間,三麵牆都安著齊腰高的水槽,進門的左手邊開了一道小門,裏麵是廁所。冼衣房裏燈光昏暗,朝北的窗戶又小,陽光長年照不進來,空氣中彌漫著很重的潮氣。水泥地麵上總是濕漉漉的,給人的印象就是老、舊、黑、髒、亂,洗澡則需要去廠裏的公共澡堂,但對從鄉下來的我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我住的宿舍麵對麵擺著四張鐵架子床,可以住八個人,實際上隻住了六個人,都是來自同一個縣,是紗廠幾年前最早招收的一批合同工。她們常常抱怨說:“ 每個月除了一份死工資和極少的獎金,沒有醫療保險,沒有婚後住房安排,沒有退休金,又不能轉正,做到死也隻是合同工。 ”
我從小到大就習慣了沒有任何福利的生活,而且覺得理所當然,爺爺奶奶和父母親都是這樣過了一輩子。剛開始我還以為室友不知足,後來發現合同工和工廠裏的正式工人幹著同樣的活,待遇卻是天差地別,心裏有點難受,遍身綾羅者不是養蠶人。唉一,歸根結底還是自己沒有城市戶口啊。
鄉下的孩子要想擁有城裏人的戶口,除非是考上大學或者走歪門邪道。對於沒有門路的鄉下人來說,城市戶口就是鐵板一塊,針都插不進去。女孩子想要嫁到城裏,也是鐵板釘釘子似的不容易,要靠運氣,但也不是不可能。比如嫁給城裏的老弱病殘或者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即便如此在城裏也是黑戶口,這對生活在城裏的底層百姓來說是雪上加霜。
像我宿舍裏的一位長得挺漂亮的室友,一心想嫁城裏人,並且幸運地一口咬到塊肥肉,嫁給了比她大一倍多、剛勞改釋放回來的男人,聽說那男人待她不錯,婚後還千方百計地幫她農轉非了。
在室友的影響下我也想嫁給城裏人,無奈不認識他們,認得的男人又對我不感興趣,真是讓人灰心喪氣。至於彭強,人家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我不可能嫁他。
其實我進城後沒有什麽雄心壯誌和遠大的理想,隻希望安分守己地在廠裏上班,然後找個真心待我好的男人結婚,過著普通人的柴米油鹽的生活。隻是在茫茫人海中,誰將是我的另一半呢?
除了終身大事有時讓我有點發愁外,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沒想到好日子才過了沒多久,我又被牽扯到一件煩心的事,差點連工作都保不住了。
我這一生命中注定的與各種形形色色的男人糾纏不清,幾乎在每個階段都有一段或長或短的情事,而且一個比一個難纏。
(待續)
上集:
在紡織廠打工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