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婆家

UH (2025-11-25 14:33:49) 評論 (0)

劉振墉:我在外婆家

 我的外婆家在江蘇省如皋縣石莊區的大腰莊,因為村民們多數姓石,所以又被稱作石家大腰莊。大腰莊距我家約二十多裏路,我在七八歲的時候,曾寄食在外婆家一年多(從一九四零到一九四一)。這時外婆已經去世,他家隻有舅舅、舅母、表姐,表哥表嫂和三個嬰幼兒。長工陳二在他家多年,跟家庭成員差不多。

我每次到外婆家去,老遠的就看到大腰莊籠罩在濃密的樹蔭中。俗話說:“人窮露身,莊窮露屋”,村民們家家戶戶都在屋前房後及河坎栽上了樹木,可見得這是個小康的村莊。兩百多戶人家,多數是自耕農,也就是後來所謂的中農和富農。除了西頭有少數草房,其餘都是磚瓦平房,不少人家是小四合院(三間兩進)。如果從東到西仔細觀察一遍,整個村莊顯得灰暗、滄桑,表明村民們的房子已經住過幾代人了。記得八十年代我去時,有人指給我看一套房子,還是明朝時造的呢!

在生產力低下的農耕時代,住房是小農們的主要財富,總是好幾代人流血流汗、節衣縮食積累的成果。由於近百年來國家民族的多災多難,災難最後總是傳遞到農村和農民頭上,所以全村幾乎看不到新砌的房子,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是也見不到東倒西歪的,更不用說斷垣殘壁了,這是由於它地處偏僻,再加上運氣好,沒有遭受過戰爭與動亂的直接破壞。在民國十八、九年“鬧共產”的時候,大腰莊靠近紅十四軍活動的中心地帶,鄰近的老虎莊、高家莊都進行過劇烈的戰鬥,大腰莊卻幸免於難。

外婆家住在大腰莊的中間偏西,是很突出的大戶。最前麵五間敞廳,又寬又高,隻有東麵一間隔開,放了些木料和大型農具,其餘四間是大通間,除了農忙時節,平時都是空空蕩蕩的。敞廳後麵隔著小院子的是五間“二門”,廚房、吃飯都在裏麵。二門後麵東西各有兩間廂房,跟五間堂屋一起圍成個大院子。院子東北角上有棵隻開花不結果的石榴樹,枝葉茂密,它立在這裏或許已經目睹過幾代主人的生生死死了。大門開在敞廳正中間,所以站在打穀場上,從大門、二門一直能看到堂屋後壁,好像鄉下人的住宅都是這樣的敞開式布局,不考慮隱私。

我五歲開蒙,到七歲時已開始讀論語,識得一兩千字,並且養成了熱愛閱讀的習慣。到外婆家後,就到處找書看,除了表嫂和她的三個嬰幼兒住的東廂房,其餘房間都被我翻箱倒櫃的搜索了一遍,卻連三字經、百家姓都沒有,隻找到一本黃曆。堂屋正麵的聖櫃上,有香爐、燭台和祖宗牌位,卻見不到中產人家常有的中堂、對聯、花瓶、帽筒等裝飾品,兩壁上也沒有字畫。由此可知,已經幾代人隻是些農民,沒有讀書人了。

堂屋客廳兩側的立柱,有幾根上貼著喜報,內容是:“捷報到貴府某某在什麽考試中榜位列第幾名”,大約隻是縣裏麵的初級考試。紅紙有七八寸寬,兩三尺長,粘貼在柱上後,外麵再刷上桐油,所以能長期保存。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外祖父這輩人已經全部過世了,參加考試的這代人,應該是外祖父的上輩或者上上輩,生活在在十九世紀上半葉或更早。由此可推算出這座宅子建造年代,應該在喜報出現之前的十九世紀初,也可能是在十八世紀。八十年代我再去時,隻在原址上找到一塊石頭,是二門上的門枕石,總算見到了舊時相識。一兩百年的古舊住宅,在戰爭和動亂年代能夠幸存,卻毀於東方紅、太陽升起的太平盛世,怎能不令人唏噓!

堂屋後麵是竹園,約有一畝多大。竹子長得旺盛,又有幾棵高大的樟樹和榆樹擋住太陽,所以在竹園裏,總有陰森森的感覺。竹園的西南角上,還挖了個地窨子,是抗戰初起時,為躲避日軍飛機而挖的防空洞,裏麵能擠進去七八個人。它的厚頂蓋利用了盤根錯節的竹根樹根,足以抵擋飛機上的機槍掃射。其實在八年抗戰中,日本兵根本沒有到過這裏,更沒有見到過飛機的影子。這個防空洞的存在,說明了當戰爭初起時,中國人對日軍是多麽的恐懼!竹子和竹筍,隻供自家消費,有時也有鄰居來討要。記得有個本家來對表嫂說,要幾根竹子修籮筐,表嫂就說:你自己去砍吧!

外婆家西邊有塊宅基地,跟舊宅並列,大小也差不多,可能是祖輩裏有人想另造一所住宅,但沒有成功,半數地塊現在成了外婆家的菜園。菜園北麵與堂屋並列,有五六間簡易瓦房,一間是長工陳二的居室,其他的是磨房、牛欄和豬圈。菜園南麵與敞廳並列也有幾間瓦房,三婆婆雖然已經去世多年,但她家的老長工郝五還住在這裏度晚年。屋前的打穀場,有八間房子的寬度,顯得特別空。常有鄰人來借場地打穀曬糧,成了半公用的場地。場邊上有兩個?堆,一個是牛草,另一個是燒草,秋收後堆得比屋簷還高。夏日炎炎的晚上,表姐在場上掃出一塊幹淨的地方,再潑上幾盆水,待水幹後鋪上竹席,晚上洗澡後我就躺在席上乘涼。仰望蒼穹,看流星雨,看星星閃爍,看朵朵浮雲掠過月亮。

我的外祖父兄弟三人,本來是分家各自打拚的,卻生了好多女孩,唯有我舅舅這一根獨苖。外公的兩個兄弟,在厚嫁了女兒後,不得不將餘下的房屋田地讓我舅舅繼承,所以才能保全了這套祖宅和好些田產。到底有多少田產無法估計,但出租地大概不多,因為隻有少數幾次,我看到佃戶推著糧食來繳租,卻從未見到表哥出門去收租,看來他們家地租收入的占比大概不高。自已經營的莊稼地至少有三四十畝,在竹園後麵,延伸到很遠,足有七八畝,住宅前麵又有八九畝地,其餘的幾塊田都在村西,跟在大人後麵,差不多每塊田我都到過。這些田都在附近,成塊,再加種收及時、品種布局合理、肥料充足,所以能年年豐收。

這些耕地,分成自種和分種兩種經營方式,他們家好像大部分是“分種田”。分種田是當年蘇北農村盛行的模式。一方麵是富裕人家,有多餘的土地,又有種子、肥料和大型農具,但缺少足夠的勞動力;另一方是貧困農家,雖然有勞力,但耕地不夠,也缺少必要的生產資料。雙方經過協商後,勞資合作,收益分成,所以叫做分種田。打下的穀物有四六分成,也有三七分成,勞方得小頭,資方得大頭。分成的不同,一方麵取決於土壤的肥瘦、位置的遠近;另一方麵,又跟當時當地的社會情況有關。無論是怎麽分成,勞方隻將應得的糧食挑走,我沒有看到挑秸稈回去的,大概是由於貧窮人家不養牛,不需要牛草,在偏僻的農村,秸稈又無處賣錢。分種田裏種植一次性收割的大品種,如大麥、小麥、元麥、黃豆、玉米、高粱等。其他小品種的作物,如蠶豆、豌豆、蕎麥、花生、芝麻、山芋、芋艿等都在自種田裏。另有慣例,就是在每年的夏收夏種和秋收秋種的大忙季節,勞方要無償地為資方做幾個短工。雖然沒有報酬,但夥食招待卻是很豐盛的,一天吃四五頓,中午、晚上有葷有素有酒。

種高粱主要用於釀酒。有釀酒師傅推著器具來,在場邊上靠近水井的地方挖個坑,地麵安上帶有高幫的大鐵鍋,下麵燒火,用來蒸高粱飯。古人行軍打仗時要埋鍋做飯,大概就是這樣子。蒸熟的高粱飯,攤在敞廳裏的曬墊上散熱,等到完全冷卻後拌上酒曲,裝進大缸裏,缸蓋上再用黃泥封死。大概過了十幾天吧,釀酒師傅又來,在原來的大鍋上疊另一張大鍋,下鍋盛酒漿,上鍋放冷水。上鍋的底下正中間有個漏鬥,一根管子直通到外麵。當酒漿受熱酒精汽化上升,遇到冷的上鍋底時,又凝結為液態,滴到漏鬥裏,再流淌到外麵的罐子裏,所以上鍋要不斷的換冷水。

產出的酒分別裝在幾個酒墰子裏。那是種肚大口小的陶罐,每個可裝十幾斤,黃泥封口後可供一年之需了。外婆家隻有表哥一人會喝酒,但他平時不喝,隻在招待客人時才陪酒,卻沒有看到他喝醉過。蒸過酒的殘渣叫酒糟,是喂豬的上等飼料。

黃豆用來榨油和換豆腐吃。油坊就在西邊約兩百米遠,隻要將黃豆送過去,就給你加工成豆油和豆餅。除了燒菜要用豆油外,另一個重要用處是點燈。豆餅可為豬提供優質蛋白,在豬出圈的前兩個月,增加豆餅在豬食中的比例,豬能快速增重,背脊上的鬃毛變得堅挺黒亮。但豆餅被壓榨得堅硬如鐵,削豆餅是個力氣活。村東頭有家豆腐坊,每次都是拎一兩升黃豆去換豆腐和豆幹回來吃。

夏糧主產是三麥:大麥、元麥、小麥。小麥生長期較長,產量也不高,所以種得較少;種大麥是為了喂豬,它成熟期較早,方便安排秋季作物播種;元麥皮薄產量高,是一年四季的主要口糧,磨成粉可以煮元麥粯子粥,磨成粗粒狀的可燒飯吃。磨小麥時,雪白的“頭篩麵”留著招待客人或做活計的人吃,灰色的二麵、三麵家人自己吃。灰麵韌性差,擀出的麵條下鍋後容易斷成一兩寸長,所以平時都是吃的爛糊麵、菜麵。多年後我吃到店家的“陽春麵”時,麵條是那樣細長、雪白,排列得整整齊齊,我算開了眼界。大腰莊是高沙土地區,不種水稻,所以在外婆家吃不到大米飯、大米粥。

竹製家具和農具容易破損,特別是曬墊和窩折,每年都要修補和製作新的。村東頭的本家老篾匠,年紀約五十左右,做活計時往往帶著三分醉意,從竹園裏砍竹子、到劈竹篾、編織器物,雙手動作飛快。穿的衣服都是請的謝裁衣(姓謝的裁縫師傅)上門來量體裁衣,沒有聽說過有現成衣服的事。這位師傅全是手工,從早到晚,一針一線地辛苦操作。為什麽不帶台縫紉機來?他可能買不起,或者根本沒聽說過世上還有縫衣服的機器。磨房後麵有塊房間大的苧蔴地,苧蔴是多年生植物,到時候割下來剝皮、刮青,得到麻片後就可以撚麻線,織夏布。但到了這年代,除了舅舅、舅母有時穿夏布衣服,其他人都穿洋布衣裳了。房梁上還掛著一捆捆的麻片和一個個的麻線球,除了絞麻繩,也就沒什麽用處了。將剝去皮的麻杆浸泡在河水裏,一兩個月後取出曬幹,是做火把的絕佳材料。

獨輪車是唯一的運輸工具和交通工具。車體和車輪都是全木結構,沒有一絲金屬材料。雖然笨拙費力,但在田間曲折、狹窄的土路上,除了肩挑人抬,也隻有通行獨輪車。兩個輪子的板車,我還是進縣城後才見到的。

在村東頭有條大路,南行二十裏可到達石莊鎮。所謂大路,也不過是走的人多些,路麵比較平整結實而已。大路口上開有崔家南貨店和朱家中藥店,以及幾家雜貨攤子,都是外姓人在做生意。一年到頭的日用品,似乎在這裏都能得到解決,更何況,每隔幾天就有貨郎擔子上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這一年半時間裏,表哥嫂和表姐,都沒有去過集鎮。每天從麻麻亮到天黑,田裏家裏,他們好像有做不完的活計。

養豬與賣豬,是封閉的農戶與外界經濟聯通的主要管道。從養老母豬的人家,買回十幾斤重的豬仔,飼養十個月左右,就成了將近兩百斤的肥豬,有豬販子上門收購。外婆家通常一年養兩茬豬,每茬四五隻。在前茬豬養到百十斤時,就將後茬的豬仔買回來。

當地養豬習慣圏養。豬圏有一間房子大,底麵鋪有磚塊或石片,傾斜向一角,最低處的牆腳上有個缺口,讓排泄物和衝洗的水流到外麵的糞坑裏去。前麵木欄柵下麵是食糟,豬每餐吃飽後,就關上門窗,讓豬在安靜、昏暗的環境裏睡覺。豬仔們一旦關進豬圏,就在這個十幾平米的區域裏麵,吃飽、睡足、長膘,直到出售。

在收獲季節,西廂房裏的糧囤堆滿了糧食,但我沒見到他們家直接賣糧,除了很少用作交換物品以及人的口糧,大部分都喂了豬。胡蘿卜產量高,又沒有任何病蟲害,而且不怕霜凍,所以有半年多時間,成了豬的主糧。灶上最裏麵是一口大鍋,專門煮豬食,將切碎的胡蘿卜、麥麩等在鍋裏燒開,悶半個時辰後才拿去給豬吃。所以這帶地方的豬都是吃的熟食,寒冬臘月裏也能吃到熱食,從前如皋是全國著名的養豬大縣,或許跟良好的喂豬方法有關。

俗話說“養豬不賺錢,落個屁股”,在沒有化肥的年代,豬舍就成了肥料加工廠,所有麩糠、酒糟、菜梗、洗鍋水都成了豬飼料,再轉化為肥料。外婆家有兩個糞池,一個灰坑。有頂棚的小糞池在堂屋後,用來倒馬桶,白天人們的大小便也都在這裏。豬圈後麵是個大糞池,直徑有兩米多。灰坑在牛房前麵,所有牛糞、雞屎、草木灰和掃地的垃圾都倒在這裏。什麽時間要施肥?該將哪個糞池裏的肥料澆到哪塊地裏?這可是件大有學問的事。

我到外婆家這年,表嫂第三胎剛生了個兒子,這對全家來說是件大喜事。記得小孩一周歲時,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放了一杆秤、一本書、一把鐮刀,讓小孩挑選,看他將來會從事什麽行業,這叫“抓周”。全家人過生日,唯獨隻有這一次,平時總是平平淡淡的過日子。

燒好的飯菜盛在桌上,一家人圍桌而坐,一麵吃飯,一麵談家常,這是普通人家的生活常態,但在外婆家卻很少有這樣的場景。通常是,灶上燒好了一鍋菜飯、菜麵,或者蒸山竽,誰有空就拿碗自己盛了吃。

大腰莊是一片文化沙漠,不但沒有小學,連私塾都沒有,所以村民們多數是文盲或初識字。也有幾家將小孩送到別處借讀,像我的表哥,據說曾經在外地讀到初中二年級,就被叫回來當家,主持農莊的經營管理了。村民們除了埋頭種田、養豬,或者經營傳統的油坊、豆腐坊,幾乎沒人外出謀生,村民們死抱著十幾畝地兩頭豬,與外界聯係很少,是個完全的封閉體。到了一九四九年,社會大變動告一段落時,這個村莊上的人,既沒有出過革命幹部,也沒有“反革命”分子。根本原因,還是由於教育缺失,文化落後。在一九四一年我離開時,當地農作物品種,還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那些,現在流行的土豆、洋蔥、西紅柿、刀豆、花菜等,還未見到過。有一次,有人挑著大白菜(黃芽菜)來賣,表姐就量了些小麥去,換了兩棵回來品嚐新鮮。外婆家一直點的是豆油燈,格子窗上糊的是光連紙,沒有一塊玻璃。更沒有熱水瓶、膠鞋、手電筒等,能顯示進入現代生活的,大概隻有火柴了。

雖然村民絕大多數姓石,附近的村莊上姓石的也很多,卻沒有祠堂。但是從人們名字,卻可以知道他們的輩分,我的母親是宏字輩,表哥叫晴光,表姐叫旭光,是光字輩,見到村上名字裏有宏字的,我都喊他們為舅舅。由此可見,石姓人家從前曾經修過族譜,大概也有過祠堂和宗族組織,隨著組織渙散,石家人也就成為一盤散沙了。

離開大腰莊後,我在磨頭區入讀鄧莊小學,從二年級讀到四年級。這所學校是在二十世紀初“救亡圖存”的氛圍中,由當地的賈姓族人集資創辦,再由賈家祠堂的土地收入來維持開支,在一九四四年被日軍燒毀後,就搬到賈家祠堂上課了。祠堂是宗族成員的聚會場所,而這些宗族組織,千百年來,在普及教育、傳承文化方麵,曾起到重要作用。近代以來,影視劇中,往往將祠堂描寫為封建堡壘,族長們都成了地痞惡霸,這是很片麵也是很不公正的。

外婆去世早,隻有一次給我留下較深印象,大約是在我三四歲的時候。那次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是外婆將我抱在懷裏。外婆背靠在河坎上,周圍昏暗,但看到天上的星星。外婆家堂屋東房的山牆下部,開了個半人高的洞,是為了在緊急情況時逃命之用。我的這次記憶,大概是在土匪進村之時,大人們帶我從牆洞中鑽出去,躲在一條南北向的小河坎上的。

日寇入侵後,社會處於無政府狀態,出現了各種名稱的武裝組織,表麵上說是抗日,暗地裏又幹著打家刼舍的勾當。在我長住外婆家之前,聽說他家被土匪及汪偽軍打刼過兩次,由於早有防備,所以損失不大。我去以後,看到家人經常處於戒備狀態。如果聽到犬吠聲緊密,並且由遠而近時,就起身穿好衣裳,隨時準備外撤。如果聽到鄰近村莊有人家被土匪搶過,就很緊張。感到形勢特別嚴峻時,就借住到幾個關係戶家去。這幾家關係戶都是常有往來的貧窮農戶,家裏人預先將被窩存放在他們家。我在外婆家時,也曾在外麵住過。之所以記憶如此深刻,是因為我與表哥擠在人家的破板床上兩夜,他那時正好身上生疥瘡,卻沒有傳染給我。

外婆家由於幾輩子單傳,人丁不旺,鄰近的隻是些遠房本家,遇事時起不到奧援作用;親戚們又都是依靠土地生活的鄉下人,我母親是唯一嫁到“街上”書香人家的,卻是三餐不繼的破落戶。鄉下人將這種雖然富裕卻沒有社會勢力的人家,稱之為“肉頭財主”,是強人們敲詐勒索的理想對象。表哥不善言詞、性格內向,避免不了被算計被欺負的處境。

每個月總要招待幾批客人,表哥在堂屋裏陪客人喝酒吃飯時,我都是避得遠遠的,免得人家誤以為我嘴饞,所以我不曉得來的是些什麽人物。但有一回記憶較深,那天來的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七八個人的一小支隊伍,穿著軍裝,還佩著長槍、短槍。為首的被稱做黃團長,一身軍官打扮,後來知道此人的名字叫黃元勇(音)。招待了幾天後,這夥人開拔到東邊什麽地方去了。兩三個月後,黃團長又回來了,卻成了身穿便衣的孤家寡人。表哥照舊稱他為團長,照樣酒肉招待一天後走了。這種人是不能得罪的,說不定什麽時候會變成旅長、師長呢!

大約在一九四一年初,新四軍來了,其實來的不是正規軍,而是石莊區公所。沒多久就將兩個賣毒品的人抓去槍斃了,從此毒品基本上絕跡。抓土匪更是大張旗鼓,雷厲風行。

大年後的一天傍晚,天色己逐漸昏暗下來。忽然從南邊傳來幾聲槍響,許多大人小孩走出家門,到莊前小河沿上聽動靜,還看到東南方空曠處有電筒光一閃一閃的。聽到大人們在講,是文白區長正在抓土匪。直到沉寂了很久,人們仍不願散去,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有人手上還捧著喝完粥的大碗。

也許是第二天早晨吧,聽人說區公所昨晚住在本莊,鄉長家大院裏綁著一個土匪,我飛快地溜過去看熱鬧。鄉長家門裏門外己圍了不少人,踏進大門就能看到一個年輕人被捆綁在天井正中的天燈柱上,瘦長的臉,皮膚蒼白,長手長腿,個子很高,看樣子還不到三十歲,毫無疑問這就是土匪了。

一天下午,聽人說在村東頭槍斃土匪,我跟著去看熱鬧,但又很害怕,所以隻是站在人群的後頭遠遠地看。見到武裝人員的隊伍過來向東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看到大批人往回走,我也就回去了。

外婆家所在的如皋縣西部地區,遠離城鎮和大路。抗戰初期處於無政府狀態,毒品泛濫成災,土匪多如牛毛,群眾苦不堪言。新四軍東進到這裏後,大力清匪和禁毒,很快取得了神奇的效果。所以當時的群眾,每當提到新四軍時,常見他們帶著尊敬的神態,伸出四個手指頭相視一笑,也有稱之為“四先生”的。文白區長是個有文化的年輕人,鄉民們提到他的名字時,是那樣的親切和崇敬,也深深地感染了我,成了我兒時的偶像。

新四軍屬下的如皋縣政府和石莊區公所,一直在鄉間移動,也常常住到大腰莊來,每次來到,表哥都熱情招待他們的領導人,甚至成了朋友。當時的共產黨幹部,並不像後來的“劃清階級界限”,而是高高興興地接受財主們的招待。來的也有女幹部,我清楚地記得,一天表嫂和表姐正在天井裏做事,一個女幹部對她們說,正在籌建婦女生產合作社,建議她們投資入股,將來可以分紅。大概新四軍將我表哥看作開明人士吧,聽說在抗戰後期,還給了他“擁軍優屬委員會主任”的一項榮譽頭銜。

新四軍當時高舉著抗日和民主兩麵旗幟,深得民眾擁護。但在這地處偏僻、文化落後地區,並沒有緊迫感,整肅社會秩序,才是當務之急。當時的局麵,與“周處除三害””的故事倒也相似。共產黨好比周處,土匪和毒品,就是蛟龍、猛虎。但不同的是,周處後來改邪歸正,而共產黨在抗戰勝利後,就翻臉不認人了。外婆家的成員全年無休地參加勞動,但在暴力土改中,卻當做不勞而獲的剝削階級遭受了殘酷打擊。

在外婆家這一年半時間,是我兒時最輕鬆愉快的時段。因為能放心地吃飽飯,不像在自己家裏,須要左盼右顧,反複考慮:我能不能再吃半碗?他們家雖然吃的隻是山芋、胡羅卜,糝子粥、菜麵等粗糧,但每頓鍋裏都燒得很多,吃不完的喂豬,一粒糧食也不浪費。

在外婆家,完全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除了由於表哥嫂和表姐的關愛,社會上還認為,外孫跟舅舅還存在特殊的親密關係。外孫遇到困難找舅舅幫助是很自然的事。兄弟姐妹間發生了糾紛,人們常說:“找舅舅來評理”!卻沒人說找叔叔、伯伯來評理的。

但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裏,我不但沒有書讀,甚至連有字的紙都難得看到。附近也沒有可以一起玩的小孩,我隻能自己一個人閑逛。有時在竹園裏看鳥窩,或者看人家捉魚摸蝦,也跟著表姐到地裏去摘豇豆,撿拾收獲時掉落下來的花生、紅薯。七、八歲的時候,正是智力發育的關鍵階段,我卻不動腦筋地過去了五百多天。如果當年受到正常的教育,或許能聰明一些些!

表姐身材壯實,吃苦耐勞,性格大大咧咧,家裏擀麵、煮豬食等費力氣的活都是她做。她好像有使命感,幫助支撐這個家庭,以及協助哥嫂帶三個小孩,當成一份義不容辭的責任。她已是成年待嫁的大姑娘了,有關心的人提示她,要及時找個好婆家,可是她本人卻無動於衷。直到土改後接著內戰爆發,田地分掉了,哥嫂帶著三個小孩流亡到如皋城裏,家已不成其家。她覺得完成了使命,已經是大齡剩女了,才將自已嫁了出去。

表姐幼年喪母,得到我母親的照顧,她們感情深厚。在這一年半裏,表姐就像媽媽一樣,不但照顧我的吃穿和換洗衣服,還帶我睡在一張床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表姐在鄉下種地,又生了三個兒女,其艱難可想而知。母親在老家時,跟她往來密切,肯定會對她有所關照。而我身處體製的邊緣,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誠惶誠恐,也就沒有給她直接的幫助,這是我平生深感內疚的一件事。

從我記事時起,舅舅就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病人,全靠舅母服侍。舅母是填房,可能是苦人家出身,自從嫁過來後,好像沒有回過娘家,甚至沒有離開過大腰莊。她除了照顧舅舅的飲食起居,還要負責磨房的事。牛拉著石磨轉圈圈,舅母就將粉碎了的糧食過篩,所以她一年到頭,身上都沾有很多粉塵。她唯一的愛好,就是每年孵兩窩小雞,看著蛋變成小雞,小雞又一天天長大,她就充滿了成就感。家裏的錢糧買賣,地裏的經營管理,她既不參與,更一無所知。但在土改時,由於表哥一家流亡在上海,於是她就成了地主之家的代表,以至於被打斷了腿,後半生成了拐子。長工陳二一輩子都在他家,小時候我多次坐過他的獨輪車,至今還懷念他。在六七十年代,隻要鄉下有人來,我就拿兩瓶酒帶給陳二。五十年代初,舅舅去世後,舅母就跟陳二搭夥過日子。戴帽子的地主分子和長工的結合,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全國也不會有幾例。但對這兩個苦命的當事人而言,卻是難得的幸福晚年。

注:文白區長,原名杜文白(1919-2008),江蘇江都人。我一直以為他姓文或聞,直到二十多年後才知道他本姓杜。但是當時的群眾,都稱其為文白區長,不知道為什麽!

(原文首發於“傳記文學”2025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