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空地

天涯為客 (2025-09-04 11:23:52) 評論 (1)
    上海的弄堂,是從弄堂口開始每家每戶按照單號和雙號左右排列,直到弄堂底結束的一條小巷,上海話的讀音叫細弄堂,意指走不通的弄堂;也有些弄堂走到底還能與相鄰的弄堂之間相通,形成一塊大的居民區,那種弄堂就不叫細弄堂了。

     我小時候的家就在細弄堂走到底的一戶大房子裏,所以每次出門都是要經過弄堂裏家家戶戶的門口,走到弄堂口,才能出行。

    弄堂口的左邊有一大間用竹子搭建而成的房子,是我家的柴房,柴房裏麵除了放雜物和有一個大灶頭之外,還有兩隻裝著自來水龍頭的大水池,在那個沒有洗衣機的年代,大人們用來洗大件的床單被子和厚衣服。柴房前麵到馬路之間有一塊空地,從我有記憶開始就知道那塊弄堂口的空地上,是老人曬太陽、大人曬被子、孩子們玩弄堂遊戲的地方,也是進出弄堂的人們相遇、駐足、家長裏短說話的地方。

     在弄堂口的那塊空地上,湯阿婆就經常坐在一隻有靠背的竹椅子上剝毛豆剝蠶豆,沒事的時候就雙手放在豎著的拐杖上,曬太陽。湯阿婆跟兒子一家住,就在弄堂口柴房後麵的第一家,兒子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軍人,經曆過戰爭、看到過戰場的兒子回來後,一連生了六個子女,四男二女,平時沉默寡言,我那時小,記憶中從來沒有機會聽見他說過話,隻知道他們家人多,雖然房子不大但很整潔幹淨。

    有一次看見湯阿婆坐著的椅子旁邊放了兩大袋米,高高的米袋要到我胸口,那年頭是要用政府每月按照家庭人數分發的米票才能買到米,那麽重的兩袋大米對我來說雙手抱住都移動不了,所以印象特別深。

    還有一次我拿著一隻盆,盆裏放著手帕和一件襯衫,小小的我自說自話一個人去了弄堂口的柴房,因為那時我很想學著自己洗衣服。柴房裏的水池很高,我的手也剛剛可以夠著自來水龍頭,湯阿婆看見了就好奇地先在柴房門口打量我,問我來柴房做什麽,當我怯生生地說洗衣服時,湯阿婆跨進柴房的木門檻,站在我旁邊告訴我怎麽搓衣服,然後水洗的時候要拎著領子把襯衫從水裏撈起來放下去來回幾次,再對折後雙手一起把水絞出來,所以我一直記得湯阿婆那雙老而粗壯的手和拄著拐杖走路的樣子,還有她教我洗衣服的方法。

    在弄堂口的那塊空地上,洋媽媽搭起了一張大大的「台子」就是把兩隻高的長凳子平行放置,上麵搭放兩根長長的竹竿形成一個長方形的框架,然後再在上麵鋪上一張比大床還大的竹子簾,這樣就可以平鋪並縫製老式的包邊被子了。那時我的頭剛好夠得著這張「台子」,看著洋媽媽一針一線、一上一下、不緊不慢地繞一圈後縫好了四邊的包邊被子,好看的緞麵在黃昏前的光線下亮晶晶的格外鮮豔美好。

    洋媽媽可能是姓楊,但是自從我識字後就覺得她應該就是洋媽媽,一張圓圓的臉一雙洋娃娃似的圓圓的大眼睛,盡管生有五朵金花最終還是沒有再堅持生出個兒子,但是在洋媽媽的臉上看到的都是那種不緊不慢的篤定,如同她每次縫被子的樣子。

     在弄堂口的那塊空地上,有一天早晨氣氛與往常不一樣,人也比往常多。說是前一天深夜,年輕的阿強酒後倒在弄堂口,就再也沒起來。阿強是頂替父親進廠才有工作的,因為那時候有一種子女頂替就業製度,就是父母退休或退職後子女可以進入父母原單位工作。

    那時阿強隻有二十出頭,追求時髦,穿著白色喇叭褲在弄堂裏走來走去特別顯眼,還把頭發弄得高高的翹起來,還交上了女朋友,最特別的是他有一隻兩喇叭錄音機不是放在家裏而是拿在手裏、邊走邊播放著歌曲,不知道哪來的磁帶,那些歌曲的曲調很細很柔軟很好聽,跟當時廣播電台裏聽到的歌曲是完全不一樣的。

    很快的,在居委會下發的一份禁止播放歌曲的目錄裏,大家知道了阿強錄音機磁帶裏的歌是鄧麗君唱的,在那時被稱為靡靡之音」,沒有人敢複製那種磁帶,而年輕的阿強卻在大庭廣眾之下邊放邊聽。

   阿強就那樣倒下了,人沒了,也沒有人知道是否有其他的原因,那天以後也很少被談論,他的家人也一直都是默默無聞地出入在弄堂裏。

     在弄堂口的那塊空地上,放學後的孩子們依然在玩,那些弄堂遊戲伴著孩子們春夏秋冬,度過一天又一天,無憂無慮地長大。在有風的天氣,我跟著學放風箏,看大孩子們放風箏,先走去遠處的馬路上,然後沿著馬路邊,逆著風向一路小步跑,邊跑邊放鬆手上的線,風箏隨著風向和越來越長的線升起後飛向天空,等到連跑帶走地到達弄堂口的那塊空地上的時候,風箏就已經在高高的天空上了。那時我還小,不是每一次都能順利地把風箏放去空中,每當碰到電線杆上電線就放不上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風箏落下來,每每這種時候,我就一定撿起來、重新來過。

    有一次我壯著膽子跑去馬路對麵,換一個角度後手裏的牽線避開了電線,風箏飛上了高空。我站在馬路對麵,看著弄堂口的那塊空地上,陽光下,是孩子和老人的畫麵。生病的老洪眼珠突出呆呆地坐在太陽下,抖動的手伸進一隻牛皮紙袋,拿出吃的就往嘴裏送,重複著、不停地吃著。

    大人說,老洪在革委會做事的時候即權威又厲害,而重病後的老洪隻會大著舌頭斷斷續續地說:人家生病吃不下東西,我生病胃口來得好。老洪家的門永遠是關著的,是弄堂裏唯一一個孩子們走過都不敢吱聲的地方。

    在弄堂口的那塊空地上,還有很多來來往往、熙熙攘攘。而我總想盡力放高風箏,持著自己手中的線,然後站著靜靜地抬頭看,如同看空中鳥兒,在廣闊的空間裏可以自由飛翔。

    隨著八十年代的城市規劃改造,弄堂沒有了。後來,喜歡畫畫的我,每當看到中國畫的留白,總會莫名地聯想到兒時弄堂口的那塊空地,那塊不大不小的空地上,芸芸眾生發生過的那些事情。

(此文首載於二零二二年十一月一日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