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母親與一位數學家,如何塑造了我們的家風

yy56 (2025-09-29 09:56:42) 評論 (11)


母親走了,留下一個溫暖、有序、彼此守望的大家庭。五個孩子,像她種下的五棵樹,曆經風雨卻從未歪斜,各自枝繁葉茂,根卻緊緊纏在一起。

很多人問我:你母親是如何做到的?

母親並非一生順遂。她年輕時生活優越,衣飾講究,短呢子大衣、長呢子大衣、虎皮大衣、風衣、小洋傘、歐米伽手表……樣樣不缺。可到了風起雲湧的年代,她不動聲色地收起過往。在父親被隔離審查、姥姥返鄉、家中保姆離去之後,第一次執起家務的擔子,把五個孩子帶大。

那段時間,她一直是一位沉靜的母親。為了避免姥姥地主身份在京被批鬥,她獨自護送姥姥去四川,姥姥在火車上被打,頭發被剃成“陰陽頭”,可她從沒對我們提起過一個字,避免了世態炎涼寫進我們幼小的心靈。直到多年後,我從姨姨那裏聽說。父親被關那天,鄰居來我家反覆撥打電話卻始終是忙音,看到這種異常,我們很緊張。那晚母親回來得很晚,在走廊裏來回踱步,直到徹底確認了噩耗,才召集我們姊妹,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誰也不可以和你爸爸劃清界限。”那一刻,她不慌不亂,不悲不怒,卻給了我們深刻的依靠與信念。

父親被發配外地,母親為了我們能在北京有相對安穩的成長環境,隻身到部隊當文職人員。地震那年,我們住進兵營,先是帳篷,後是臨時搭的棚子,雖然簡陋,卻不至於顛沛流離。小戰士陪我們捉麻雀,電影放映時,大家搬著小板凳坐在院子裏,像過節一樣。最難的時候,父親工資停發,母親沒有為自己添置一件物品,卻仍設法讓我在學校、在飯館包飯。我們沒餓過,沒亂過,也沒怕過。她的沉默,勝過千言萬語。

母親從不在孩子麵前落淚,也不說“日子難”。那時,整個社會風雨如晦,很多人留下的是憤恨與撕裂,而我們家留下的,是溫情與美好。這是她的選擇,也是她給予我們最珍貴的禮物。

在那一代人集體下鄉、下廠的浪潮中,母親以她細水長流的愛與不動聲色的堅強,為我們贏得了人生的起點。最終,我們成了統計師、會計師、醫生、工程師與商人。她如同一棵烈日下的濃蔭樹,用無聲的庇護,為我們抵擋風雨。

晚年的母親,美麗依舊。年逾七旬,眉眼仍透著清秀與慈祥。她的美不僅是外表的清麗年輕,更是來自內心的寧靜與安定。

她不貪權,不圖利,不求回報,卻得貴人、享清福。她買彩票總能中獎——有人笑她運氣好,我卻知道,是她的善良為她積了福氣。她去醫院看病,也不忘帶小禮物給醫生護士。身為大公司財務總管,她不為自己留下分毫,卻毫無保留地支持子女成長,甚至為照料孫輩主動辭職。

每到周末,兒女們帶著孩子回家,飯菜香裏是歡聲笑語,是三世同堂的安詳。她以一己之力維係著這個家,而我們也用全部的愛與孝敬,陪伴她走完最後的時光。

當癌細胞悄然來襲,我們守護她如同她守護我們。她痛我們,我們痛她。告別的時刻,親情沒有凋謝,反而愈加熾熱。她的人生,像一道不動聲色的光,照亮了後代、溫暖了家庭、也延續了一種溫厚、清正、不爭的家族氣質。

母親的優雅,堅韌,從何而來?直到她去世後,我們才漸漸意識到,這股沉靜的力量,或許來自她少年時接觸的那位長輩——她的姑父,著名數學家段調元先生。

段調元,中國現代數學的奠基者之一,是最早一批赴法勤工儉學的學者。 1915年,他自費前往法國深造,獲得碩士學位歸國,曆任南京大學(原東南大學)數學係主任、重慶大學教授,是1923年首次數學名詞審查會的重要成員,與何魯、胡明複、薑立夫並列。他將法蘭西的嚴謹與中國士人的風骨融為一體,身上帶著那個時代最閃耀的知識分子氣質:自律、克己、家國情懷濃厚,卻從不張揚。

我在童年時見過他一麵,那是他赴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之際。他身形清瘦,舉止溫文,雖然我年紀尚小,印象已模糊,但我知道,正是這位不事聲張的長輩,在母親的青春年華裏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段先生從法國帶回的薑黃色鏤空雕花玻璃花瓶,一直擺在我們家中,上麵雕刻著精美的花鳥,像是一段遠方文明的回響。小時候我們不懂那花瓶的意義,隻知道母親極珍惜。這次回家時,它被保姆不慎打碎,我卻突然明白:母親生命中的某種光芒,也曾照過那個花瓶——那是段先生留給她的世界之光、理性之光、尊嚴之光。

段調元先生不僅在學術上是開創者,在親情中亦溫厚深遠。母親上學時,他特意送她所需用品;母親結婚時,婚戒也是他贈予。她的會計專業,也是段先生為她精心挑選的。在動蕩之中,母親或許就是靠著從姑父那學來的什麽叫體麵、克製、堅守、彼此守望,才得以在漫長的壓抑裏保持尊嚴,守住自己,也守住我們這個家。

如今,母親已然作古。可她種下的五棵樹依舊昂然挺立,在不同的方向開枝散葉,但根,卻依舊纏繞在一起,從未分離。這根裏,有她的愛,有她的教誨,也有段調元先生曾點燃的那一點微光。我們會把這份纏繞著的溫暖、堅定與尊嚴,繼續傳下去,代代不忘。

此文發表在世界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