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留箱

天涯為客 (2025-08-18 11:01:59) 評論 (0)
    這件陳年老物是一隻木質箱子,是外公的奶奶留給自己大孫子的,所以這隻箱子曾經一直放在外公的房間裏。

    早在一九六七年,那個時代,那年年初,上海的大家庭遭遇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抄家」。

    被抄家的那一天,確切地說是那幾個小時裏,老宅裏樓上樓下的每個房間裏所有值錢的東西,大到有兩麵大鏡子的紅木衣櫥、小到首飾、銀元、書籍、飾品等等,該沒收的家庭財產統統被拿走了,撒落一地的悲涼、留下一片的雜亂、以及不敢吭聲的一群大大小小、老老少少。

    這隻不起眼的箱子卻默默地還在外公的房間裏,普普通通的它沒有成為紅衛兵們的抄家「戰果」。沒有被搬走,就這樣繼續跟著外公呆在老宅裏。

    鬥轉星移、世事變化,隨著城市的更新改造,老宅被拆。在沒有固定住所過渡在外的幾年裏,這隻箱子也是跟著外公輾轉各處,直到一九八九年搬入位於長寧區內環的新公房。大家庭裏的孩子們在時代的變遷與發展中漸漸長大成人,日就月將、各赴前程,沉浸在忙綠的生活中,一天又一天。

    二零零一年初,活了一個世紀的外公走了,之後因為房子無人居住打算用作他用,當時已經移居海外的表哥回上海著手清空房間裏麵的東西。有一天母親說:「爹爹:上海話外公的叫法有隻箱子沒人要。」

    我隨口應了一句:「沒人要的話就給我吧。」

    清晰地記得當時說這話的我,既不清楚是什麽樣的箱子,也沒有多問,作為孫輩中排行最小的一個,外公從小對我寵愛有加,所以想到的就隻是要把東西保存下來,扔了太可惜。

    就這樣,大家庭裏問過一圈後沒人要的這隻老箱子,被搬去了父母家。放在父母家的天井小屋裏,這一放又是二十餘年。

    去年十月我回上海,疫情原因被統一隔離了十天,出關後第一件事情就去看了父母的房子。時光流逝,歲月不居,父親去世後母親繼續留在舊金山生活,這次輪到我回去著手整理清空父母的房子。

    房子久不住人,期間政府統一對高樓外牆裝修,施工時不僅把天井小屋的門和窗的玻璃都損壞而碎地一片,天井裏厚厚的垃圾更是無人理會,箱子就放在天井小屋裏的門旁邊,少不了受到多年的風吹和雨襲。

    那段時間裏,我每天窩在房間裏麵集中精力努力做事,整理出大量的書籍信件、證件證書、相冊筆記、衣物用品、鍋碗瓢盆後,唯獨忘記了天井小屋裏還有那隻老箱子。

    直到叫來了清理工的那天,我忽然猶豫是留還是棄。糾結下來還是決定不能丟棄時,其中一位女清理工豪爽地說幫我送去我家。於是,老箱子放在她的助動車上,一溜煙而去,我走在後麵,遠遠地看著箱子,陽光下,風吹過,心中油然而生起一股莫名的惆悵。

    老箱子放在寬大的客廳中央,我站在旁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也是第一次看清眼前的這隻老箱子。

     箱子長約八十厘米,寬和高也就是五十厘米上下,矩形側麵的四角柱是古老的榫卯結構,榫頭與卯眼在凹凸之間把木頭與木頭連接成直角,緊密地鑲嵌、穩穩地站立。箱子很特別,帶有底座,四周突出,被厚實的木條圍起來,看上去更顯牢固。

    箱麵依稀看得出原本的朱紅大漆,夾雜著長年累月的斑駁;箱蓋上有一條細縫,拚接得並不嚴密。打開箱子,黑色漆裏,不露木胎。箱鎖造型很簡單,就是一根鎖插插進箱蓋和箱身上銅片對應的孔裏,便是上了鎖;箱側兩旁的提手倒是比鎖插厚粗而顯堅實。

    如此平庸、老舊的一隻箱子,看不出絲毫的華麗與精湛,那天我戴上手套裏裏外外細細地擦了一遍後,呆呆地坐在地板上,回味著打開箱子時,還有一陣撲鼻而來的木頭特有的香氣,忽然覺得把它留下來是對的。

    物也好人也罷,本質上是孤獨的,就如眼前的這隻箱子,粗算一下也是有一百五十年了吧,熬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十年、二十年,經曆過多少歲月的溝溝坎坎、滄海桑田,目睹過多少人事的故去與變化,也隻有它自己知道。

    出於好奇箱子有底座,我還查了資料,得知帶有底座的衣箱是明代開始流行,入清以後,民族地域的緣故,為適合炕上疊放而無底座的衣箱開始增多。至於材料,因樟木味道不易婦女,明代的箱櫥多用杉木,而我聞到過的木香分明也不是樟木香。所以老箱子的年份可能遠不止一百五十年吧,不由的萬千感慨、湧上心頭。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歲月留下的這隻老箱子,如今安靜地放在上海、我家客廳的一角……

 

(此文首載於二零二三年五月三日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