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北京絕唱 2005
對話沉屙
二嫂終於先走一步,她是光輝的楷模,也留下巨大的身影。她給聖徽電話:“我已經住進積水潭醫院,你趕快來一趟。”
聖徽剛料理完母親吳鳳起的後事,身心俱疲,又憂心忡忡趕赴北京,不知小姑病情。她打定主意:母親去世的消息不能告訴她,以免加重其病情。
她被帶到積水潭醫院六樓長廊的盡頭,那個單間病房。
推開門,繞過屏風,小姑早已站在那裏等候。聖徽心頭一鬆:能起身走動,應非急症。禮進見她及時趕來,麵露欣慰,示意暖瓶裏有熱水可以洗手。
這間約八平米的單間病房,臥衛俱全,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大醫院得到如此待遇,多半是美金支付的效力。無論如何,沉屙之身有此清靜之所,悉心照應總歸是幸事。
深知小姑近年染上潔癖,聖徽掛好背包外套,認真打肥皂洗淨雙手,提醒自己:務必瞞住母親離世的消息。
相對而坐,聖徽打量著小姑消瘦的臉龐。
沒等她張口,禮進劈頭就問:“聖初到天津了?給你媽下跪了?”
聖徽瞬間破防——母親去世的消息、聖初跪拜的臨終場景,都被赤裸裸地攤開,她感覺被無數隱形攝像頭追蹤,無處遁形。
1977年送祖父到長安街,小姑就是這樣突然現身,而且知道一切,現在重溫跟那時的不適。心想,是小姑在天津安插了耳目?還是沒心沒肺的堂嫂告訴她一切?
禮進並未在意聖徽的沉默與不適,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澀意:“不會有人像聖初跪在你媽那樣,跪在我麵前。絕對不可能的。”
聖徽像安慰一個沒搶到玩具的小姑娘那樣耐心地說:“其實您也有大孝子啊,聖時常說,他在煤礦挖煤那會兒,您給他寄書寄字典,鼓勵他翻譯一篇毛利人製作獨木舟渡海去澳大利亞的文章,給《世界知識》譯稿。雖然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翻譯出來,但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人真心盼他好、怕他沉淪。這才支撐他一步步上進,走出掌子麵。
後來他回天津念書,您還時擔心他不能融入小布爾喬亞圈子, 讓他去您北大同學屠珍家蹭文明;還有,您去美國替他打前站,讓他落地生個生根,這份恩情,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我病成這樣,他連一句問候也沒有?”禮進追問,帶著病人特有的脆弱。
“他又動大手術了,”聖徽盡量讓語氣輕鬆,“這次不知又割掉了哪個零件。他那些倒黴的內髒:成對的拿走一個,整塊的割掉半拉……您別揪心,他是九命貓,命硬著呢!他要是能在這兒,保管給您磕響頭。”
見小姑釋然,聖徽起身:“小姑,我去銀行,您有什麽要辦的嗎?”
她掌管著小姑的全部現金:有近年出手的鄭板橋畫作的三十萬人民幣定期、一份故宮發的退休金,一份自動轉入美金賬戶的每月300美元美國退休金。
“銀行沒事。我累了,明天見吧。”小姑滿臉倦容。
聖徽在銀行查核無誤後,返回祿米倉的住處。
前兩天入院匆忙,家裏一片狼藉。叫來對門的黃嬸,兩人合力換上嶄新的被褥,又將小姑用不著的舊單子、褥子、被子和衣物悉數清理出來,交由黃嬸處理。直忙到天黑,聖徽才得以坐下喘口氣。
第二天的談話順暢了許多,顯然,小姑經過一夜思量,已理清思緒。
她開門見山:“你媽……最後說了什麽?”
“我媽說:‘聖徽,你要像你爺爺那樣厚德載物,甚至可以更寬容、更大度、更尊重每一個人。真能這樣,也就不枉老母我帶你來人世這一遭。’”
禮進百感交集,輕聲說:“我這輩子一直在跟你媽比:她的上海話地道,我上海話也要漂亮;她講英文,我要將英文當作專業;她上大學,我更要上大學……可到頭來,我還是輸了。”
“大姑說,人最需要仁、智、勇三達德,您比我媽勇敢。”
“在譚家菜館當麵責難五老太爺沒肝膽?你媽更勇敢,而且一輩子沒輸過。”
“一輩子沒輸過就是沒有盡限,沒有僅限發揮的人生是缺憾的人生;悲劇往往是才能過度使用的結果,悲劇英雄才是真英雄。”
安樂死嗎?
禮進認真考慮過安樂死。這是一個在穆斯林國家根本不能談、在中國談了半個世紀也沒有結果的禁忌話題。唯有像瑞士這樣的地方,法律承認人結束自己生命的尊嚴。
為什麽要安樂死呢?
痛苦——疼痛是肌體受到傷害時的預警,讓你立馬采取行動製止這傷病;如果置之不理,或無藥可醫,疼痛加倍;如此惡性循環,無法忍受。精神上的苦刑更可怕,死亡的威脅時時處處,無可逃遁。死,是從未經驗而正在經曆的過程,淒冷、孤獨。
透支親情——久病床前無孝子,在死的過程中,將生理上、心理上的痛苦甩給看護他的親人。親情再多也架不住每時每刻地焚燒,遠親一個個離去,近親、最親往往受到最大的傷害。死時已將終生積累的親情揮霍殆盡,甚至透支,空留遺憾乃至憤怒,何苦?
她做過功課,也盤算過,安樂死至少越過三道坎。
第一道是花費:照規矩,需要兩位陪同,赴瑞士需停留兩周,加上流程與手續,少說也要幾萬美元。也就是說,傾盡所有外匯,也未必夠用。但她不太介意。到了這一步,不必再為別人省錢,哪怕花光所有,也要為自己減少痛苦,爭體麵和尊嚴。
第二道坎是時機:最理想是在生命“斷崖式下墜”之前完成決斷。這樣既保住了質量,也避開了痛苦。但現實從不那麽理想。真正要行動時,往往是在病情剛惡化但尚能自理的時候。也就是說,死亡會被人為提前。早死半年,值得嗎?她問自己。過去的半年,他的生活已無質量可言,丟掉並不可惜。
第三道坎是倫理:瑞士要求一親一友全程陪同。這個,幾乎無解。現代人嘴裏說“尊重選擇”,但真到生死邊緣,少有人願意“護送”親友走完最後一程。在傳統觀念裏,活著就是希望,見死不救是滔天大罪,更別提送人去安樂死,那簡直是不孝、不義。
她想來想去,知道這條路對自己多半是走不通的。那便退一步,接受死亡,和它和解。配合醫護,配合親人,也配合命運。餘日雖短,也要有質量。她一生精打細算,此時卻開始用記憶與清醒給靈魂積蓄一點餘溫:不是為別人活,不是為晚節保全,隻為走得澄明。
也許自然才是最體麵的一種安排。
芬太尼
翌日一早,聖徽來到病房,繞過屏風,一個不同的小姑出現在眼前:她穿戴整齊,換上走路的球鞋,聖徽笑了起來:“小姑,瞧您這精神頭兒,要不要出去?” “上馬路不行了,但可以跟你在精神領域遠遊。”難得她有這樣的好心情,聖徽快速地整理病房,將換下的衣服放進塑料盒中,接著收拾病床,一切都幹淨平展後,倒了一杯熱水。
小姑笑著說:“我動作不快,但喜歡看別人手腳麻利。”她稍頓了一下,
接著說:“今天早晨醒來,我先想到‘死’。這個沉重的課題我想過很多次,每次都不能深入。最近進入這個特護病房,我才知道死之將至,要認真思考了。我認真想過安樂死,但你這一關就不好過。”
“讓我背上罵名?所有人都要說我謀財害命。小姑,您現在要考慮配合治療,減輕痛苦,盡可能提高生活質量。”
“死是人生的一個階段,遲早要發生,躲不過去的。你說得不錯,要提高生活質量。但也要認真想到死,想想在其餘下的時間裏,還能做什麽為自己畫一個完美的句號。”
“您說提高生活質量,連止疼藥都舍不得吃。”
“我要留到最關鍵的時候再吃。”
“那是芬太尼。”
“快別說芬太尼了,我吃了¼片,嚇死了。”
“想讓您體會一下這藥力,誰知您會反應成那樣。”
“我吃了藥,馬上就覺得飛起來了,看到從未見過的色彩,聽到從未聽過的仙樂,聞到從未聞過得芳香;像坐上過山車一樣,一會兒落到穀底, 一會兒升上天空;突然下墜,自由落體式下墜,越來越快——掉在地上一定會摔死,可就是不著地,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嚇得我渾身冷汗,心就要跳出來似的,可還在飛速下落,什麽也看不到——沒法跟你解釋那種恐懼。過了好久我才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不碰芬太尼了。”
“但是,您沒有痛苦了呀。”
死的思考
能帶走的隻有人生經驗,吃到肚裏、看到眼裏、感到心裏的。我的體力不夠了,吃不動、跑不動,唯一可以做到的是感悟這個世界。有人說 圍著地球轉十圈,不如在自己心裏轉一圈,再做一次深度探索。”
“您會為我們做很多事情,您絕對有活著的價值,活著你們告訴我們如何麵對這死亡。”
想起一句宋詞:‘卻道天涼好個秋’”
聖徽說:“辛棄疾的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作者那時暮年,前程盡失,心灰意懶。但他知道,秋,無法逃避,不能一味哀歎。秋有糧,有美,有收成,是給看透苦難之人保留的饋贈。秋天是嚴冬前的季節,春夏做錯的事情,補過的季節。他也告訴告訴來人,秋日天高氣爽,清涼舒適,好好活著。”
“叫您這一說,更覺得這幾個字的哲理。”
“你想過嗎,唐宋詩文大都是‘忠君愛國’‘懷才不遇’,隻有這句說到普遍的悲秋的感覺,超越自我,進入人類大我的領域。”
小姑說:“我年輕時想到死,那時,愛恨榮辱、汝瓷香爐、家族姓氏……意義何在?我感覺正向向那沒有大地,沒有海洋的無底虛空墜落,每逢這大無可如何之時,總有向善的溫暖,讓我欣慰。我應當做好事,做表率,即使在彌留之際也要告訴人們天涼好秋。”
病中感悟
禮進曾經想過,作為戴家的長子長孫,聖初有資格繼承香爐。過去的歲月,她常在夢中看到:聖初那雙可憐巴巴的眼睛,聽到怯懦的聲音:“小姑,您……從未給過我一點關愛。”驚醒,冷汗涔涔。這一生,為了戴家後代“出息”,她耗盡心力與積蓄,卻也做過不該做的事,尤其在長子長孫心上刻下累累的傷痕。一個清晨,當劇痛如潮水般湧來噬咬骨髓的時候,聖初出現在門口。禮進心頭猛地一顫,掙紮著起身——萬萬想不到他竟然來了!帶著妻子,帶著被傷得體無完膚的隱痛,穿越千裏而來了—— 血脈終究斬不斷的呀。
聖初問候和小敘之後離開,擔心小姑太累,不敢久留。
他們走後,禮進不由得想起,1977年,七爺在北京受到的冷遇,回到蚌埠就病倒了。半年後病危,電召散落四方的子女前來見最後一麵。
看著奄奄一息的老人,滿堂兒孫無不垂淚。唯有禮進,挺直脊背,一滴淚未落。她的冰冷讓一生剛硬的七爺流下渾濁的老淚——他為至死未能得到小女兒原諒而落淚。
此後的二三十年,那一幕常在深夜裏把禮進喚醒。她反複問自己,為什麽在父親油盡燈枯時,吝嗇到不肯給他一個微笑,一句寬慰,一滴眼淚?
聖初突然到來,她害怕了,害怕聖初來為爺爺複仇,用同樣的冰冷,將她釘在悔恨的十字架上。
“聖徽,”她聲音嘶啞,“去找你堂哥……問他,對我還有什麽怨恨?我怎樣才能讓他……出口惡氣?”
聖徽在廉價小旅館找到聖初,轉達了小姑懇切的悔意,她說:“小姑表麵是一塊冰,心裏是一團火。我小時候,每年都會收到她寄來的學費。”
“我也收到過她寄的學費。”聖初扯了扯嘴角,冷冷地說,“哪裏是什麽學費?分明是一輩子還不清的感情債券,讓你到現在還在替她背書!”
“你心裏那個死扣是解不開了……可是為什麽你還要來呢?”
“爺爺走前囑咐,”聖初望向窗外灰蒙的天空,“他說,‘你的小姑無兒無女,晚景淒涼,你要善待她。’我拍過胸脯……這次來,就為兌現我的承諾。”
聖初到北京後,對周遭的喧囂置若罔聞,唯獨小姑隱忍的痛楚讓他坐立不安。次日,他不由分說,粗暴地將她送進積水潭醫院表姐夫的手術室。做摘除胸部神經的微創手術,讓那如影隨形的劇痛神奇地消散。此前無論聖徽如何勸說,甚至操刀的醫生親臨,都無法撼動禮進的固執;唯有聖初這蠻橫的“關懷”,解除了她的痛苦。
這份“仇將恩報”,像一本厚重的天書壓在禮進心上。過去幾十年裏她何曾觸碰過聖初的衣角?更遑論一個擁抱。他太需要家族的溫暖、信任與依托了。
她問聖徽,聖初說了啥?“他說,爺爺到最後一刻還囑咐他,要他好好照顧小姑。” 七爺, 她的生身父親,備受她冷暴力摧殘的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是那樣關心她。”
禮進決心已定,香爐!讓聖初保管這家族圖騰,讓他初嚐被信任的滋味,也讓自己的愧疚略微得到補償。她示意聖徽,將香爐鄭重交到聖初手中。
小姑為補償她對聖初的錯待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很了不起,什麽時候表達悔意都不晚,一切能補過得舉措都不過份。但 她覺得聖初本人已經病入膏肓,隻怕他會走在小姑的前頭。
香爐去處
那夜,禮進睡了個難得的好覺。翌日清晨,一股尖銳的不祥預感將她刺醒。“打電話!”她聲音顫抖,“聖徽。你幫我要回香爐!”“遲了。”聖初的聲音由電話傳來,平靜無波:“李欣昨夜已帶它回到上海。”
香爐消失的訊息,撤去了最後的掩飾,那些口口聲聲“探病”的親人們,無論住在五星級酒店還是在澡堂過夜的,頃刻間如潮水般退去,病房重歸死寂。
以後幾天,禮進粒米不進,一語不發。
禮進一生傲慢狂狷,剛愎自用,連她的孫輩都看不下去,好言相勸,她竟勃然大怒,“什麽?我有過錯?就算姑奶奶冤枉他,他能怎麽著?老實兒地給我受著!” 如此使性鬥氣,上下四代人都讓著她,她一生肆意橫行,何曾受得了如此重創?聖徽心疼地守在她身邊,希望她能想開:戴家後繼乏人,沒人能看護這個祖傳寶貝,落到堂嫂家未必是壞事;堂嫂頗有些收藏,她那紫檀博古架上南宋龍泉窯、明代德化瓷,汝瓷香爐上架琳琅滿目,相映成趣。
堂嫂家家風古樸敦厚,能收養厚待戴家的不肖子孫,難道不能收藏保管戴門宗室的傳家之寶?
禮進從那沉重一擊中恢複過來後,問:難道真誠懺悔隻配被如此踐踏?
難道這上蒼竟吝嗇到不給垂死之人一絲暖意,半點救贖?
聖徽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垂危的老人,隻用熱毛巾擦拭她那蠟黃臉頰。
她說:“你知道香爐神奇嗎?每當點燃供香,親人的身影便在青煙中浮現;待要辨認時卻一一遁形,不知所終。” 她看著聖徽微笑:“你不相信?難道我偏偏在無法證實的時候告訴你香爐的神奇?”
看得出來小姑終於從那致命的一擊中恢複過來, 她顯得輕鬆寬容,用她的大度點燃大限前夜的微光,一絲源自深淵的暖意。
她強打精神,讓聖徽搬出珍藏的“古董”:爺爺留下的鏽蝕斑斑的五銖錢、躲過浩劫的陶俑;精仿摹本的韓幹駿馬、唐寅的猛虎,隻因加蓋了失勢皇十四子允禵的藏印,贗品竟成了寶貝。多麽荒誕!像不像一個遍體鱗傷的盔甲,靠著無名子侄修補,就可躋身殿堂而不朽?
她眨了眨眼,驅散無用的思緒。手指拂過冰冷的物件,聲音疲憊卻清晰:
“統統……變現。照親疏遠近……分了。”
喘息片刻,她望向聖徽,目光穿透了時光:
“你爺爺……早年,從他舅舅手裏買下塊地,葬了高祖、曾祖。看墳的佃戶免租……後來地歸了公,看墳……就得花錢了,如今……一年要四位數。”
她頓了頓,仿佛卸下千鈞重擔:
“往後……看墳的錢別再付了。你也不必去上墳。誰若要去……你出路費——這筆錢我已存好。不管夠不夠不管剩多少……二十年後你這‘末代族長’……也該謝幕了。”
她的聲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時光塵埃,一個漫長的停頓之後她說:“1963年團聚時憶甜思苦……把聖初臭罵一頓,沒有道理……我遭遇的一切都是因果報應……活該。” 她微合著眼,似在咀嚼那份遲來的清醒與和解。
病榻前的日子一天不似一天,小姑讓人在麵前支起一方素帕,自己的痛苦不想讓別人看見。這天,她示意要撤去手帕,吃力地漾開一絲微笑,示意徽怡從她的枕下摸出一個錦囊,那裏麵是那枚印著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金幣——二十八年前那個冬夜,祖父顫抖著從舊呢大衣內袋裏摸索出來,帶著他掌心的微溫與沉甸甸囑托,交到她手中的金幣,跟這枚一樣。
“徽怡,這個…給你。”
小姑深深吸了幾口氣,積蓄著最後的氣力,目光溫柔而深沉地凝視著徽怡:“很多年前…爺爺告訴我…他有兩塊一模一樣的金幣…” 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一塊給了我…” 她頓了頓,眼神似乎飄向了遙遠的過去,那個在長安街邊,她一眼認出這枚金幣、看穿祖父心底秘密的時刻,“另一塊…他說…要留給他最牽掛的…孩子…” 她的視線重新聚焦在徽怡臉上,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釋然與托付,“徽怡…那個孩子…就是你啊…”
聖徽的心如同冰封的湖麵崩裂,祖父當年手持金幣的手、路燈下小姑的目光、此刻掌心的金幣,像一波波巨浪,將她卷入情感漩渦。
她整個人融化了,化作一滴滴蠟淚流向那將要熄滅的燭光。
第二天淩晨,小姑一陣悸動,看起來她非常痛苦,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體內所有的警報同時拉響,任何措施都無濟於事,突然她說:“芬太尼!”
聖徽忙把溫水倒入茶杯麻將早已碾碎的芬太尼藥片調成糊狀,倒進掰開的口中,很快緊繃的身體軟了下來,蠟黃的臉漸漸變得殷紅,那是她希望留給世人的印象。
聖徽彎下腰,輕輕地吻著小姑的前額,心中默默地說:小姑您幫過人, 也傷過人,但跟別人不一樣的是您有懺悔和補救的勇氣,您把香爐交給聖初,做得太好了。前天您問我,蒼天為什麽待你這樣刻薄,我現在可以告訴您,蒼天不曾饒過誰,蒼天也不曾忘過誰。您做的對,蒼天就讓您迸發生命力,讓最後的熱血為後人留下光可鑒人的遺容。
聖徽將小姑的骨灰同祖母的、父母的骨灰葬在八寶山的山坡上。又跑了一趟上海,原想把分給聖初堂兄的那份銀子和燒有他名字的景德鎮小碗交給他,走在淮海路上, 她變了主意,避而不見,將這些東西打包快遞。
回到祿米倉,西屋內的遺物和滿架的線裝書早已被親友們掃蕩一空。
正要離開,瞥見床下還有一雙布鞋。不禁想起聖初少年時的童言:他練成“虹化”神功之後,誰欺負他,他能讓那人蒸發,隻剩下一雙鞋。
果然,偌大的西屋內隻有這一雙布鞋,哪裏還有小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