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 —— 11

劉費明 (2025-08-18 20:54:54) 評論 (0)

香爐華         

擠到牆角

譚家菜館內長桌正中的那尊北宋汝窯香爐吐著青煙,那是小姑帶來的,為這場暌違多年的戴氏宗親聚會鎮場。

黑板上掛著條幅,上寫“戴氏宗親專座”。那是奶奶親筆所書,墨跡猶新。聖徽將她帶來的畫軸輕放黑板旁。桌邊族人肅立,空氣在佛香中凝滯,直到爺爺頷首示意,眾人才依著輩分次第入席。

大家都知道,當1978年,能在不對外開放的譚家菜館聚會,多虧大姑赴台拜會鄭將軍,才使僑務辦破例開了綠燈。而奶奶是台灣警備司令鄭將軍的姑母養母,自然聚眾人的目光

湯菜陸續上桌,眾人也都低聲交談,餐桌上熱絡起來。但各說各話,沒有突出爺爺,這怎麽行?聖徽忙指著剛上桌的湯盆問:“爺爺,這是什麽湯?”  “三絲魚翅清湯。”

“我還以為最先上來的是什麽大菜呢。”

爺爺說:“譚家菜講究的就是湯。這湯就算手把手教,你也煨不出能鮮得掉眉毛的味道。”

聖徽按住自己的眉毛說:“等會兒喝湯還得這樣,防止眉毛掉下來。”

眾人哄堂大笑,爺爺也笑逐顏開。

五老太爺笑而不語,他今年九十初度,是輩份最大,歲數最大的長輩。活到這把年紀,連牙齒也沒剩幾顆,但羨慕嫉妒恨卻不減當年。

這老七蹲了幾年班房,風頭銳氣大減,先前那堅不可摧的長城,已成一堵朽牆,隻要一推就倒,且靜看今天陣勢,等眾人興起,便可借力推牆。

小姑說:“1947年,我跟二哥去米市胡同譚家菜館,那時點餐,最起碼也要點一桌,隻好退出來。” 

聖徽想起她聽爸爸說過,當年做生意賺了大錢,帶小姑去北平。走進譚家菜館才知道必須付巨款點八個湯菜,嚇得他倆退了出來。可要接小姑的話茬,爺爺的開場白就會被衝淡,於是沒吱聲。

爺爺前天說過,聚會時他要說話,隻見爺爺雙手按在桌上,起身準備致辭時,小姑的筷子敲著碗邊,說:“菜齊了,動筷!”話音未落,筷聲四起。

爺爺隻好又委屈地坐下,把準備多日的開場白悄悄吞進肚裏。

飯桌上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大姑問:“媽,您鐲子哪去了?不是死活取不下來的嗎?”

奶奶說:“鬧災那陣子餓得脫了形,鐲子自己就滑落下來。拿去賣了五十塊錢,換了十斤肥肉。”

大姑歎了口氣:“我那會兒怕您受苦,寄了一桶豬油、一包糖、一包麵粉。”

“收到了!收到你那解饞的大包裹,我做了幾盤馬蹄酥。編輯部的小姑娘嚐了一口,說《中國婦女》正缺菜譜,轉身舉起法國相機哢哢拍照。”

七爺插話:“我還幫她挪台燈哩。”

話剛出口被小姑打斷:“正忙著照相,警察來了,說閃光燈閃個不停,八成是日本特務在偷拍。後來才知道是對門的黃裁縫老婆去派出所報告。”

七爺哼了一聲:“礙不著她的事也要管。”

小姑再次打岔,說:“半年後雜誌社還寄來的二十塊錢稿費呢。”

插不上嘴的爺爺,像沉在三絲清湯盆底的一縷發菜,無人理睬。

聖徽感慨,眾人從來都是趕爺爺的話風,如今爺爺緊追卻幾次被人攔下。五老太爺大概也看到爺爺的頹勢,在他離開口前問:“警察吃上馬蹄酥了嗎?”

“門兒都沒有!”奶奶笑著說:“攝影師有招,眼看警察賴著不走,就趕緊忙著拍點心,拍得他們沒有一點辦法,隻好灰溜溜地走了。”

大笑聲驅散了香爐飄出的冷煙,五老太爺看到七爺的根基鬆動,隻要一個突擊就能四兩撥千斤,把七爺掀翻。

驚雷破宴

聖徽不由擔心,話題更換,爺爺始終被排斥在圈外,正盤算如何巧妙引導話題重回正軌。

冷不防五老太爺問道:“咦?今天這麽大的場麵,肖馨音咋沒來呢?”

刹那間,餐桌上鴉雀無聲,空氣仿佛凝固成冰。肖馨音——這個懸在家族禁忌邊緣、此刻最不該被提及的名字——如同一聲驚雷,在毫無防備時炸響。


聖徽指尖冰涼;吳鳳起蹙緊了眉頭;七媽麵露難色;七爺則不動聲色地拿起餐巾,仔細端詳,仿佛在找尋這話的出處。

“唉,闔家團圓,圍坐一桌,偏偏沒有肖馨音的位置……”五老太爺這一聲包藏禍心的哀歎,終於點燃了炮仗。


二爺、五爺抱怨:“肖馨音照料七爺,盡心盡力,有目共睹!”

直性子九爺更是聲音洪亮:“肖馨音到底有什麽罪?路不平有人鏟,理不公有人管!都什麽年月了,還把一家人分什麽嫡庶?”

責難如同滾雷,一片片烏雲般壓頂而來,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禮進聞到此言,臉色煞白,萬沒料到五老太爺竟直接掀了桌子!九爺這個“炮筒子”更將矛頭直指自己,眼看場麵失控。

聖初被重重地踩了一腳,他甚至沒有看李欣一眼。這個節骨眼上,人微言輕,非黃鍾大呂之聲不能翻盤。

救場如救火!七爺的目光、七媽的眼神緊緊鎖住二兒媳。吳鳳起渾然不覺,隻拿起餐巾,輕輕地按了按嘴角。

餐廳裏一片死寂,唯有牆上那架老舊的機械鍾,“滴嗒、滴嗒”錐心的聲響無情地切割著時間。

申明大義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靜之際,吳鳳起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諸位長輩、兄弟姊妹,不畏舟車勞頓,不懼風高天寒,千裏迢迢齊聚於此,為的是慶祝族長七爺重獲自由,慶賀他老人家八十大壽。”稍頓之後,氣自丹田,高聲問道,“七爺一生厚德載物,在座老少,可曾有人蒙他老恩惠?”她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就說今日這餐桌上,可曾有人在七爺的麵粉廠裏謀生做事?可曾有人的直係旁支,上學就業得到七爺鼎立資助?”

這番話立刻引來一片讚歎與附和之聲。是啊,點點滴滴,都承蒙七爺恩澤。


吳鳳起話鋒陡然一轉,聲音也沉了下來:“七爺身陷囹圄因大形勢不假,可也是因為族人誣陷!”她略作停頓,那幾秒鍾的寂靜漫長得令人心悸,隨即,她突然提高了聲調:“這人,此刻在座!”

一股透心涼的寒氣瞬間彌漫開來,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整個餐廳。

吳鳳起冷冽的目光再次掃過一張張或驚愕、或躲閃、或煞白的麵孔。

她放緩了口氣:“牆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捶,人之常情。我吳鳳起不會就此興師問罪,七爺更不屑行低端之事!能坐上‘皖贛糖王’這把交椅,容得下五湖四海! 這次聚會,有沒來的,沒有沒請的! ——”

她語氣陡然加重,“可為什麽,今天還有人還要翻幾十年前的舊賬?!”

這番話霎那間關閉了鼓風機,隻留下文火在慢烤,為肖馨音鳴不平的怒火不再,其中有哪些“惡”焰出自自己?

“鳳起說得好!” 

“通透!勁道十足!” 

“非執銅琵琶、鐵綽板唱不出此高論!” 

讚譽聲中九爺道:“七哥!若把您比作梁啟超,那鳳起就是梁府的林徽因!”

聖徽適時起身,走到角落的小黑板前:“我奶奶對我爺爺的情意都在這幅畫裏。”卷軸緩緩展開,露出《春江遠瞻,寒籚守望》的套色水墨,“從得知爺爺重獲自由,我奶奶一直畫到昨日,整整畫了半年。”

掛起來的國畫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一幅3X3.5尺畫麵:左上角,渡口有一頭戴綸巾、身著長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攜書箱、牽老馬,抬頭遠眺乘風而來的帆船;中間,一道山嶺,山下叢林;右下角,圓月下,油燈旁,一位穿大襟的女子安靜地納著鞋底。右上角,豎排隸書:

上款:紫園尊丈八秩榮慶誌喜

主款:春江遠瞻,寒籚守望

下款:妻誌華沐手敬奉


字跡俊美,墨筆含情,眾人讚歎之聲不絕於耳:有的驚歎畫匠構思精巧、畫工老到;有的追憶當年七爺七媽郎才女貌、男耕女織、攜手創業、艱辛恩愛;有人說:“七媽七爺恩愛有加,你們憑什麽說三道四?” 應聲四起。

五老太爺掀起的滔天巨浪,終於在吳鳳起這枚“定海神針”的震懾與和奶奶畫作華美意境的引導下趨於平靜。

禮進深吸了一口氣:二嫂厲害,自愧弗如。

曲終人散

幾個準備清場的服務員已在牆邊肅立,盛宴就要終結。

大姑不斷地安撫五老太爺,生怕他受不了鳳起那番刀劍,畢竟是九十歲的老人了;

媽媽在跟女眷們搭訕;

桌邊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語。

聖徽再次站起,大聲說:“這次聚會是我的兩個姑媽發起、籌備、安排的。我要替爺爺奶奶和姑媽們感謝大家遠道而來;另外,我爺爺說大家來北京不易,要我替他發紅包聊表謝意;他在門口跟大家話別。”

聖徽居然給他安排工作,爺爺忙打起精神走到門口。

眾人依輩分次第離座,從聖徽手上拿到紅包,在門口跟爺爺話別。

九爺由他的孫子攙扶著走到門口對爺爺說:“七哥,你家代有人才出,不單有稱職的二代族長禮進,無冕族長吳鳳起,連三代新族長聖徽也呼之欲出啊。”

七爺笑著說:“禮進好,鳳起好,聖徽貼心,這輩子沒白疼她們。”

戴家人走空了,聖徽將香爐裏的灰燼倒出,用餐巾紙把內外擦幹淨, 奶奶畫的人物肖像小型張一一放進其中,把香爐裝進紫檀禮盒,再裝進背包

來到飯店前廳,兩個姑姑忙說:“聖徽,快出去找你爺爺,剛給他叫了出租,轉身找不到他了。”

聖徽把背包交給小姑快步走出門外。眾人已經走散,爺爺在街邊蕭然肅立。

長安街華燈初上,車如流水般地飛馳,爺爺像江畔一艘老舊的沉船。

“爺爺,大姑說,下次還要再聚。”

七爺未回頭:“下次?下次還會有我?”

“您是族長啊!”

“族長?”他緩緩轉頭,目光如霜,“這是給族長長臉呢,還是讓族長丟份兒?”

“一頓飯嘛,敘親情……”


七爺緩緩轉頭看她,冷冷地說:“你年輕,還不知道家庭就像蜂巢:新蜂王冒頭,工蜂們就會把老蜂王擠到角落裏捶打。還記得當年五老太爺怎麽下台的嗎?幾個堂兄弟逼他退位。今天為我祝壽的宴會,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遠方出租車頂燈閃爍,減速駛來。徽怡輕聲說:“爺爺,我就不跟您回祿米倉了,今晚得趕回天津,明早還要開會。”

爺爺的手微微顫抖,從舊呢大衣的內袋裏摸索出一枚金幣:“徽怡,收著。” 她用力攥緊金幣,心想爺爺這樣孱弱,這是永別嗎?淚水在眼底翻湧。

車載著爺爺,匯入無盡的光河。聖徽佇立,寒霧裹身,淚流滿麵。“徽怡。”

她猛回身,突見小姑拎著背包,在幾步外。那尖銳的目光刺向聖徽緊握的右手:“你手裏是枚…一美元金幣吧?”

徽怡下意識攤開手掌,自由女神的頭像在路燈下泛著微光。果然是一美元金幣,她離得那麽遠,怎麽知道的?她怎麽可以窺探他人內心深處?幹嘛藏在角落裏如影隨形地跟著?一股強烈的不適感攫住了她——小姑這位素來令人敬重的長輩,竟像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無處不在地跟著,讓人不舒服。


“本想跟你爺爺交代明日安排,”小姑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解釋道,“撞見你們祖孫這般動情……便沒上前打擾。” 

原來如此,徽怡稍釋疑慮。說:“我媽說我今天僭越,搶了您的風頭。”

“哪裏的話!”小姑擺擺手,“多虧你解圍,才化險為夷。連五老太爺都誇,戴家下任族長,非你莫屬了。”

“我能站穩講台養活自己已經不易,哪裏還有心力擔此重任。”徽怡說著從背包裏抽出《人民文學》遞去,“我看完了。劉心武的《班主任》寫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