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他給出的總體態勢判斷。紀要的開篇不是激情口號,而是冷硬的“可行性”評估——“9·2(廬山九屆二中全會)後,政局不穩,統治集團內部矛盾尖銳,右派勢力抬頭;軍隊受壓;十多年來國民經濟停滯;基層實際生活水平下降,敢怒不敢言;統治集團上層很腐敗、昏庸無能;眾叛親離。”這串要點像作戰情報匯總,開門見山地給出一個關鍵詞:危機。紀要的判斷更進一步,“一場政治危機正在醞釀……對方目標在改變接班人”,並且“中國正在進行一場逐漸地和平演變式的政變”。
這段密集的“情報”,已經透露林立果的基本世界觀:政治不是妥協,是主導權之爭,是“筆杆子”與“槍杆子”的賽跑。在他眼裏,“政變正朝著有利於筆杆子、不利於槍杆子方向發展”,所以必須“以暴力革命的突變來阻止和平演變式的反革命漸變”。這套表達把文化大革命後期的權力重心變化,翻譯成了軍人的威脅感知——速度與先手決定一切;若不先發製人,“一旦他們得逞,不知有多少人頭落地”。

也正是在這個威脅感的光圈裏,他營造出了毛澤東的實際形象。紀要裏,毛被賦予代號“B-52”——一種高空遠程重型轟炸機的名字。它不是無傷大雅的綽號,而是高度象征化的敵情識別:體量龐大、航程極長、專司毀滅,且難以攔截。隨後一連串判斷把這架“轟炸機”的政治屬性釘死在“封建暴君”上——“他不是一個真正的馬列主義者,而是行孔孟之道借馬列主義之皮、執秦始皇之法的中國曆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紀要承認毛在統一中國的曆史作用,但斷言“現在他濫用中國人民給其信任和地位,曆史地走向反麵”,“實際上他已成了當代的秦始皇”。
它緊接著配套了毛的“統治術”畫像:利用“封建帝王的權術”,挑動“幹部鬥幹部、群眾鬥群眾,甚至軍隊鬥軍隊、黨員鬥黨員”,製造矛盾與分裂,以便“分而治之、各個擊破”。更刺耳、也更政治心理化的,是對毛人格的標簽:“懷疑狂、虐待狂”,“整人哲學是一不做二不休”,過去被捧起的人“後來不曾不被判處政治上死刑”,連“親身兒子也被他逼瘋”。在林立果的敘述中,毛不僅是製度性的“秦政法”的複活者,更是一個不斷製造替罪羊的“絞肉機”的操盤手。
怎樣擊落這架“B-52”?林立果給出的是一整套“先手戰法”。他一方麵宣稱“革命領導權曆史地落在我們艦隊頭上”,理由是空軍“機動能力強”,“比較起來,空軍搞571比較容易得到全國政權”;另一方麵,他把“奇襲”抬到戰略高度:戰術上“先斬後聯”“先聯後斬”“上下同時進行”,並且毫不避諱列出“毒氣、細菌武器、轟炸、‘543’、車禍、暗殺、綁架、城市遊擊小分隊”等“特種手段”。在這套清單裏,政治與戰爭徹底合流,輿論與軍力都隻是“壓艙物”。
這也解釋了他為何不斷強調“速度—奇襲—堅持到底”的作戰節律。紀要寫道:形勢是“你死我活鬥爭!隻要他們上台,我們就要下台,進監獄、衛戍區。”所以“發現敵人張開嘴巴要把我們吃掉時候……不管準備沒準備好,也要破釜沉舟”。這是一種與“製度政治”完全相反的時間觀——不是等待多數派形成,而是以一次“突變”來改寫多數派。它也解釋了他對“群眾工作”的矛盾態度:既知道群眾“迷信深”,又計劃用“打倒當代的秦始皇——B-52”“推翻掛著社會主義招牌的封建王朝”等口號定調,同時要求“全國武裝力量服從統率部的集中統一指揮,堅決嚴厲鎮壓反革命叛亂”。
如果說對內的策略是“奇襲”,對外的設想就是“借力”。紀要幾次提到中蘇對立背景下“我們行動會得到蘇聯支持”“暫時核保護傘”,並且把“美國(中美談判)”列為“可借用力量”。這是一種高度現實主義的算計:不以意識形態劃線,誰能牽製誰、誰能當“天幕”,就把誰納入籌碼池。
更加耐人尋味的,是紀要中的戰爭美學。林立果及其小組把自己稱為“聯合艦隊”,把紀律稱為“江田島精神”,文本裏還出現了《啊,海軍》《山本五十六》等日本海軍題材電影的影子。對於一個經曆過“反日敘事”浸潤的一代,這種借用並非無意識的玩笑,而是“技術崇拜”的側寫:在他們眼裏,現代戰爭的冷硬、精準與果斷,是糾正“政治汙泥”的最好刀鋒。紀要末尾那句“泄密者、失責者、動搖者、背叛者嚴厲製裁。不成功便成仁”,把這種刀鋒感推到了極致。
紀要對現實的許多描繪並非空穴來風:經濟停滯、生活水平下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等於變相勞改”、機關幹部“上五七幹校等於變相失業”、青年工人工資凍結、軍隊係統的不安與猜忌……這些都是1970—1971年真實中國的痛點切片。紀要的文字之所以像鋼針,是因為它紮在感覺得到的神經上。
更重要的是,紀要把毛的曆史作用從“統一”切換到“反麵”,並以“曆史地走向反麵”為理由啟動“逼宮”。這套敘述具有強烈的“接班危機”色彩:把“改變接班人”視為最高威脅,把自身的“準備”“力量”“機動性”視為曆史賦予的“革命領導權”,斷言“革命領導權曆史地落在我們艦隊頭上”。這不隻是政治判斷,更是權力繼承焦慮的語言化——它清楚地告訴我們:林立果看中國政治,核心是“誰繼承權力”,而非“權力如何被限製”。當他把毛命名為“B-52”,他也把國家命名為一個“戰區”。
林立果如何看毛?答案已在他的“作戰地圖”裏:毛是那架必須擊落的重型轟炸機,是“封建王朝”的主宰者,是“筆杆子政變”的總導演;與此同時,毛又是不可繞開的“信號塔”——要壓製他,先要劫持他的話語頻段。林立果如何看中國政治?它是一場尚未鳴槍的空戰:誰搶到高度與速度,誰就能決定著陸方向。紀要把這一切寫得如此肯定,仿佛隻差一次起飛。
但曆史的結局證明,政治不是跑道,國家也不是靶場。紀要能告訴我們的,除了那段驚心動魄的“兵棋”,更是一種時代精神的殘酷:當政治隻剩“誰當接班人”,當社會隻被看作“陣地”與“聽眾”,當正義隻依賴“特戰”來開啟——擊落不了“B-52”,以及之後的B53、B54、B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