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66年下半年到1967年整年，無錫的大、中和小學沒有好好地上過一天
課。院子裏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有6-7個，學校不用去了，我們在院子裏玩官
兵捉強盜遊戲，下大運河遊泳、爬錫山惠山、趴地捉蟋蟀、上樹拿知了。當然
上街看大字報和漫畫，在人群裏搶傳單，看形形色色的遊行也是大家樂此不
疲的活動，記得67年1月份是造反派押著帶紙糊高帽的走資派遊行；2月份則換
了全副武裝的軍人綁了造反派頭頭遊街示眾；3-4月份造反派死灰複燃，遊行
的規模一次比一次浩大；5-6月份當地駐軍支持的群眾組織“九二”登場，和造反
派“主力軍“和”六二六“兩軍對壘，各類遊行頻率大增。在我們孩子眼裏，似乎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活動都停止了，隻剩下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和口號陣陣的遊行。
1967年6月份，無錫兩派組織終於大打出手，我們碰巧目睹了第一次大規模武
鬥的全過程。6月20日下午我們在院子裏玩耍，聽到院外巷子裏人聲鼎沸，大
家跑出去發現窄巷裏滿了帶著“主力軍”袖標的人群，他們正以小跑步的姿態
向右拐上大馬路-解放路，我們立刻跟上他們的淩亂無序的隊伍。走上大路不
久，發現這支隊伍的目標是位於解放路的建築公司。當時整條解放路被看熱鬧
的老百姓得水泄不通，我們幾個小孩擠在人群中什麽也看不到。不知是誰靈
機一動“爬樹！”，大家立刻手腳並用，爬上了路旁高高的梧桐樹，居高臨下望
去，從其它方向過來的“主力軍”隊伍已經占領建築公司，公司裏的打鬥已經結
束，隻見一個個血流滿麵的傷員被人攙扶著，或者用擔架抬出來。
從我家小巷裏衝出來的“主力軍”隊伍看見前方戰事已經平息，他們整頓好隊
列，揮舞紅旗敲鑼打鼓朝北走了。街上看熱鬧的人群還沒有散去，我們還沒有
下樹，隻聽南邊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九二”組織的紅旗開路，一支深藍
色的隊伍跑步趕來，隻見一個個精壯的中年男子，人人頭戴藤編安全帽，身著
一色帆布工作服，腳登高幫牛皮鞋，手提三尺鐵棍。他們排成整齊的四人橫列
隊形，殺氣騰騰朝建築公司撲去。沒有任何防備的“主力軍”留守人員哪裏擋得
住如此凶悍的攻勢，隻見建築公司圍牆裏外鐵棍飛舞鮮血四濺。幾個被打得頭
破血流的人掙紮著逃出來，一頭撲進路旁的解放河，不顧一切地朝對岸遊去，
然後被岸邊看熱鬧的人拉起，消失在人群之中。
完全一麵倒的攻擊持續了不到15分鍾，在徹底擊潰“主力軍”留守人員之後，那
支“九二”專業武鬥隊伍迅速結束戰鬥，以整齊的四人隊列按照原路跑步離開。
後來聽大人說這些都是清一色退伍軍人，所以動作如此整齊劃一。接著一個個
不知死活的血人，被看熱鬧的群眾從建築公司抬出來。附近的居民不知從哪裏
搞來許多人力板車，三輪車將這些死傷人員拖去醫院，整場民間自發的救助
行動是如此及時和流暢，直到今天想起來還是令人無比驚歎。
隨著最後一個傷者被送走，看熱鬧的民眾不約而同地哄進建築公司大院，我們
幾個孩子趕快滑下大樹，跟著人流湧了進去。這時候最先衝進去的人，已經手
提肩扛著座椅板凳出來，等我們走進公司的2層辦公大樓，人流如蝗蟲一般，
已經將樓內所有的房間洗劫一空。這時候強烈的從眾心理讓我們也行動起來，
大家四處搜尋，最後每個小孩抱上厚厚一疊空白傳單紙回家。雖然當天晚上我
們無一例外都被父母痛罵一頓，但是在那粗糙的廁紙都計劃供應的年代，那疊
厚厚的白紙自然不會被無端浪費掉。
長大之後回想起洗劫建築公司這一幕，可以想象當初北京的圓明園，一定也是
被跟在八國聯軍之後看熱鬧的民眾哄搶一空，再付之一炬。也許時代還是進步
了，至少無錫建築公司沒有被人燒了。再聯想到那些自發奮力搶救傷員的民
眾，就可以知道人性的複雜多變，人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
說來也奇怪，那大規模血腥殘酷的打鬥場麵，沒有讓我們院子裏任何一個男孩
感到害怕，一股莫名的興奮在大家胸中奔流。從第二天起，我們一幫孩子像無
頭蒼蠅一樣在大街小巷亂跑，還想再次親眼目睹隻有在三國和水滸小人書中裏
看到過的打鬥場麵。殊不知，這種場麵是可遇不可求的。雖然建築公司之戰揭
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大規模武鬥每天都在各處上演，但是我們再也沒有遇到任
何一次。多次看到上街遊行示威的兩派隊伍，“主力軍”的隊伍已經手拿鋼刀，
但是他們沒有統一的服裝，隊伍混亂嘈雜。記得有個家夥沒有藤帽或鋼盔，不
知從哪裏找了一個痰盂倒扣在自己頭上，簡直不堪入目。相比之下，受到當地
駐軍支持的“九二”的遊行隊伍可謂威武雄壯，他們服裝統一，隊伍整齊，人人
手持梭鏢或提著鋼刀。最令人難忘的一次，是他們抬著死亡的戰友遊行，6人
一排的遊行隊伍沿著無錫的主街中山路緩緩前行，千餘條漢子齊聲唱起毛氏語
錄歌：“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隨著同仇敵愾的低
沉男聲，一股殺氣騰騰的氣勢瞬間彌漫開來，將暴力美學的精髓演繹得淋漓盡
致，路旁成千上萬旁觀的群眾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這種恐怖的現場感受是任何
電影望之莫及的。
一個天天回家興奮地講述血腥場麵的孩子令父母心驚膽戰，他們迅速聯係了我
在常熟鄉下的奶媽，將我帶去鄉下暫住。記得那是一個晴好的日子，天剛蒙蒙
亮，奶媽肩挑著我養的十來隻小雞，帶著興奮的我上路。母親以後多次說起，
她當時可是飽含著淚水，看著不懂事的我蹦蹦跳跳隨奶媽而去，因為她不知道
得多久之後才能接我回家，可見當時的局勢有多險惡。
為了省錢，奶媽沒有帶我去坐快捷的巴士，而是去運河邊搭乘回鄉的便船。這
趟不尋常的旅程，讓我看到了兩派武鬥的另一個側麵。人工搖櫓的小船行進緩
慢，可以清楚地看到途經的每一座橋梁旁都有沙袋堆砌的街壘，由手拿長長梭
鏢的漢子們守衛著，到處充滿了肅殺的氣氛。後來聽說，就是在我離開無錫的
那一天，“九二”用武力將對立派別全部驅逐出了市區。是什麽樣的統治者，會
有意挑動自己的人民陷入血腥的廝殺，自己還興高采烈地說什麽：“形勢一片
大好！” 我們是親身經曆了這荒唐的一幕，後人又怎麽會相信這是真的？！
傍晚時分我們來到奶媽居住的村莊，村莊坐落在一條小河旁邊，另一邊是一望
無際的水稻田，清風徐徐吹來，夾帶著野草的清香，一派的祥和氣氛，和充滿
了血腥味的無錫市區形成強烈的對照。村裏來了一個城裏的孩子，自然成為當
天的頭等大事，男男女女都來和我打招呼，小朋友們自發去河塘裏摸了10多隻
螃蟹送來，當夜晚飯燒了一大碗麵拖蟹。讓第一次來到鄉村的我，有一種賓至
如歸的感覺。孔子說得好：“禮失而求諸野”，幸好中國有著數不盡的村莊和那
麽多淳樸的農民，是他們讓這個國家一次次起死回生。
文革記憶之二：親眼目睹血腥武鬥
南半球 (2025-08-16 14:57:46) 評論 (1)
從1966年下半年到1967年整年，無錫的大、中和小學沒有好好地上過一天
課。院子裏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有6-7個，學校不用去了，我們在院子裏玩官
兵捉強盜遊戲，下大運河遊泳、爬錫山惠山、趴地捉蟋蟀、上樹拿知了。當然
上街看大字報和漫畫，在人群裏搶傳單，看形形色色的遊行也是大家樂此不
疲的活動，記得67年1月份是造反派押著帶紙糊高帽的走資派遊行；2月份則換
了全副武裝的軍人綁了造反派頭頭遊街示眾；3-4月份造反派死灰複燃，遊行
的規模一次比一次浩大；5-6月份當地駐軍支持的群眾組織“九二”登場，和造反
派“主力軍“和”六二六“兩軍對壘，各類遊行頻率大增。在我們孩子眼裏，似乎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活動都停止了，隻剩下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和口號陣陣的遊行。
1967年6月份，無錫兩派組織終於大打出手，我們碰巧目睹了第一次大規模武
鬥的全過程。6月20日下午我們在院子裏玩耍，聽到院外巷子裏人聲鼎沸，大
家跑出去發現窄巷裏滿了帶著“主力軍”袖標的人群，他們正以小跑步的姿態
向右拐上大馬路-解放路，我們立刻跟上他們的淩亂無序的隊伍。走上大路不
久，發現這支隊伍的目標是位於解放路的建築公司。當時整條解放路被看熱鬧
的老百姓得水泄不通，我們幾個小孩擠在人群中什麽也看不到。不知是誰靈
機一動“爬樹！”，大家立刻手腳並用，爬上了路旁高高的梧桐樹，居高臨下望
去，從其它方向過來的“主力軍”隊伍已經占領建築公司，公司裏的打鬥已經結
束，隻見一個個血流滿麵的傷員被人攙扶著，或者用擔架抬出來。
從我家小巷裏衝出來的“主力軍”隊伍看見前方戰事已經平息，他們整頓好隊
列，揮舞紅旗敲鑼打鼓朝北走了。街上看熱鬧的人群還沒有散去，我們還沒有
下樹，隻聽南邊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九二”組織的紅旗開路，一支深藍
色的隊伍跑步趕來，隻見一個個精壯的中年男子，人人頭戴藤編安全帽，身著
一色帆布工作服，腳登高幫牛皮鞋，手提三尺鐵棍。他們排成整齊的四人橫列
隊形，殺氣騰騰朝建築公司撲去。沒有任何防備的“主力軍”留守人員哪裏擋得
住如此凶悍的攻勢，隻見建築公司圍牆裏外鐵棍飛舞鮮血四濺。幾個被打得頭
破血流的人掙紮著逃出來，一頭撲進路旁的解放河，不顧一切地朝對岸遊去，
然後被岸邊看熱鬧的人拉起，消失在人群之中。
完全一麵倒的攻擊持續了不到15分鍾，在徹底擊潰“主力軍”留守人員之後，那
支“九二”專業武鬥隊伍迅速結束戰鬥，以整齊的四人隊列按照原路跑步離開。
後來聽大人說這些都是清一色退伍軍人，所以動作如此整齊劃一。接著一個個
不知死活的血人，被看熱鬧的群眾從建築公司抬出來。附近的居民不知從哪裏
搞來許多人力板車，三輪車將這些死傷人員拖去醫院，整場民間自發的救助
行動是如此及時和流暢，直到今天想起來還是令人無比驚歎。
隨著最後一個傷者被送走，看熱鬧的民眾不約而同地哄進建築公司大院，我們
幾個孩子趕快滑下大樹，跟著人流湧了進去。這時候最先衝進去的人，已經手
提肩扛著座椅板凳出來，等我們走進公司的2層辦公大樓，人流如蝗蟲一般，
已經將樓內所有的房間洗劫一空。這時候強烈的從眾心理讓我們也行動起來，
大家四處搜尋，最後每個小孩抱上厚厚一疊空白傳單紙回家。雖然當天晚上我
們無一例外都被父母痛罵一頓，但是在那粗糙的廁紙都計劃供應的年代，那疊
厚厚的白紙自然不會被無端浪費掉。
長大之後回想起洗劫建築公司這一幕，可以想象當初北京的圓明園，一定也是
被跟在八國聯軍之後看熱鬧的民眾哄搶一空，再付之一炬。也許時代還是進步
了，至少無錫建築公司沒有被人燒了。再聯想到那些自發奮力搶救傷員的民
眾，就可以知道人性的複雜多變，人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
說來也奇怪，那大規模血腥殘酷的打鬥場麵，沒有讓我們院子裏任何一個男孩
感到害怕，一股莫名的興奮在大家胸中奔流。從第二天起，我們一幫孩子像無
頭蒼蠅一樣在大街小巷亂跑，還想再次親眼目睹隻有在三國和水滸小人書中裏
看到過的打鬥場麵。殊不知，這種場麵是可遇不可求的。雖然建築公司之戰揭
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大規模武鬥每天都在各處上演，但是我們再也沒有遇到任
何一次。多次看到上街遊行示威的兩派隊伍，“主力軍”的隊伍已經手拿鋼刀，
但是他們沒有統一的服裝，隊伍混亂嘈雜。記得有個家夥沒有藤帽或鋼盔，不
知從哪裏找了一個痰盂倒扣在自己頭上，簡直不堪入目。相比之下，受到當地
駐軍支持的“九二”的遊行隊伍可謂威武雄壯，他們服裝統一，隊伍整齊，人人
手持梭鏢或提著鋼刀。最令人難忘的一次，是他們抬著死亡的戰友遊行，6人
一排的遊行隊伍沿著無錫的主街中山路緩緩前行，千餘條漢子齊聲唱起毛氏語
錄歌：“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隨著同仇敵愾的低
沉男聲，一股殺氣騰騰的氣勢瞬間彌漫開來，將暴力美學的精髓演繹得淋漓盡
致，路旁成千上萬旁觀的群眾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這種恐怖的現場感受是任何
電影望之莫及的。
一個天天回家興奮地講述血腥場麵的孩子令父母心驚膽戰，他們迅速聯係了我
在常熟鄉下的奶媽，將我帶去鄉下暫住。記得那是一個晴好的日子，天剛蒙蒙
亮，奶媽肩挑著我養的十來隻小雞，帶著興奮的我上路。母親以後多次說起，
她當時可是飽含著淚水，看著不懂事的我蹦蹦跳跳隨奶媽而去，因為她不知道
得多久之後才能接我回家，可見當時的局勢有多險惡。
為了省錢，奶媽沒有帶我去坐快捷的巴士，而是去運河邊搭乘回鄉的便船。這
趟不尋常的旅程，讓我看到了兩派武鬥的另一個側麵。人工搖櫓的小船行進緩
慢，可以清楚地看到途經的每一座橋梁旁都有沙袋堆砌的街壘，由手拿長長梭
鏢的漢子們守衛著，到處充滿了肅殺的氣氛。後來聽說，就是在我離開無錫的
那一天，“九二”用武力將對立派別全部驅逐出了市區。是什麽樣的統治者，會
有意挑動自己的人民陷入血腥的廝殺，自己還興高采烈地說什麽：“形勢一片
大好！” 我們是親身經曆了這荒唐的一幕，後人又怎麽會相信這是真的？！
傍晚時分我們來到奶媽居住的村莊，村莊坐落在一條小河旁邊，另一邊是一望
無際的水稻田，清風徐徐吹來，夾帶著野草的清香，一派的祥和氣氛，和充滿
了血腥味的無錫市區形成強烈的對照。村裏來了一個城裏的孩子，自然成為當
天的頭等大事，男男女女都來和我打招呼，小朋友們自發去河塘裏摸了10多隻
螃蟹送來，當夜晚飯燒了一大碗麵拖蟹。讓第一次來到鄉村的我，有一種賓至
如歸的感覺。孔子說得好：“禮失而求諸野”，幸好中國有著數不盡的村莊和那
麽多淳樸的農民，是他們讓這個國家一次次起死回生。
課。院子裏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有6-7個，學校不用去了，我們在院子裏玩官
兵捉強盜遊戲，下大運河遊泳、爬錫山惠山、趴地捉蟋蟀、上樹拿知了。當然
上街看大字報和漫畫，在人群裏搶傳單，看形形色色的遊行也是大家樂此不
疲的活動，記得67年1月份是造反派押著帶紙糊高帽的走資派遊行；2月份則換
了全副武裝的軍人綁了造反派頭頭遊街示眾；3-4月份造反派死灰複燃，遊行
的規模一次比一次浩大；5-6月份當地駐軍支持的群眾組織“九二”登場，和造反
派“主力軍“和”六二六“兩軍對壘，各類遊行頻率大增。在我們孩子眼裏，似乎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活動都停止了，隻剩下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和口號陣陣的遊行。
1967年6月份，無錫兩派組織終於大打出手，我們碰巧目睹了第一次大規模武
鬥的全過程。6月20日下午我們在院子裏玩耍，聽到院外巷子裏人聲鼎沸，大
家跑出去發現窄巷裏滿了帶著“主力軍”袖標的人群，他們正以小跑步的姿態
向右拐上大馬路-解放路，我們立刻跟上他們的淩亂無序的隊伍。走上大路不
久，發現這支隊伍的目標是位於解放路的建築公司。當時整條解放路被看熱鬧
的老百姓得水泄不通，我們幾個小孩擠在人群中什麽也看不到。不知是誰靈
機一動“爬樹！”，大家立刻手腳並用，爬上了路旁高高的梧桐樹，居高臨下望
去，從其它方向過來的“主力軍”隊伍已經占領建築公司，公司裏的打鬥已經結
束，隻見一個個血流滿麵的傷員被人攙扶著，或者用擔架抬出來。
從我家小巷裏衝出來的“主力軍”隊伍看見前方戰事已經平息，他們整頓好隊
列，揮舞紅旗敲鑼打鼓朝北走了。街上看熱鬧的人群還沒有散去，我們還沒有
下樹，隻聽南邊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九二”組織的紅旗開路，一支深藍
色的隊伍跑步趕來，隻見一個個精壯的中年男子，人人頭戴藤編安全帽，身著
一色帆布工作服，腳登高幫牛皮鞋，手提三尺鐵棍。他們排成整齊的四人橫列
隊形，殺氣騰騰朝建築公司撲去。沒有任何防備的“主力軍”留守人員哪裏擋得
住如此凶悍的攻勢，隻見建築公司圍牆裏外鐵棍飛舞鮮血四濺。幾個被打得頭
破血流的人掙紮著逃出來，一頭撲進路旁的解放河，不顧一切地朝對岸遊去，
然後被岸邊看熱鬧的人拉起，消失在人群之中。
完全一麵倒的攻擊持續了不到15分鍾，在徹底擊潰“主力軍”留守人員之後，那
支“九二”專業武鬥隊伍迅速結束戰鬥，以整齊的四人隊列按照原路跑步離開。
後來聽大人說這些都是清一色退伍軍人，所以動作如此整齊劃一。接著一個個
不知死活的血人，被看熱鬧的群眾從建築公司抬出來。附近的居民不知從哪裏
搞來許多人力板車，三輪車將這些死傷人員拖去醫院，整場民間自發的救助
行動是如此及時和流暢，直到今天想起來還是令人無比驚歎。
隨著最後一個傷者被送走，看熱鬧的民眾不約而同地哄進建築公司大院，我們
幾個孩子趕快滑下大樹，跟著人流湧了進去。這時候最先衝進去的人，已經手
提肩扛著座椅板凳出來，等我們走進公司的2層辦公大樓，人流如蝗蟲一般，
已經將樓內所有的房間洗劫一空。這時候強烈的從眾心理讓我們也行動起來，
大家四處搜尋，最後每個小孩抱上厚厚一疊空白傳單紙回家。雖然當天晚上我
們無一例外都被父母痛罵一頓，但是在那粗糙的廁紙都計劃供應的年代，那疊
厚厚的白紙自然不會被無端浪費掉。
長大之後回想起洗劫建築公司這一幕，可以想象當初北京的圓明園，一定也是
被跟在八國聯軍之後看熱鬧的民眾哄搶一空，再付之一炬。也許時代還是進步
了，至少無錫建築公司沒有被人燒了。再聯想到那些自發奮力搶救傷員的民
眾，就可以知道人性的複雜多變，人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
說來也奇怪，那大規模血腥殘酷的打鬥場麵，沒有讓我們院子裏任何一個男孩
感到害怕，一股莫名的興奮在大家胸中奔流。從第二天起，我們一幫孩子像無
頭蒼蠅一樣在大街小巷亂跑，還想再次親眼目睹隻有在三國和水滸小人書中裏
看到過的打鬥場麵。殊不知，這種場麵是可遇不可求的。雖然建築公司之戰揭
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大規模武鬥每天都在各處上演，但是我們再也沒有遇到任
何一次。多次看到上街遊行示威的兩派隊伍，“主力軍”的隊伍已經手拿鋼刀，
但是他們沒有統一的服裝，隊伍混亂嘈雜。記得有個家夥沒有藤帽或鋼盔，不
知從哪裏找了一個痰盂倒扣在自己頭上，簡直不堪入目。相比之下，受到當地
駐軍支持的“九二”的遊行隊伍可謂威武雄壯，他們服裝統一，隊伍整齊，人人
手持梭鏢或提著鋼刀。最令人難忘的一次，是他們抬著死亡的戰友遊行，6人
一排的遊行隊伍沿著無錫的主街中山路緩緩前行，千餘條漢子齊聲唱起毛氏語
錄歌：“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隨著同仇敵愾的低
沉男聲，一股殺氣騰騰的氣勢瞬間彌漫開來，將暴力美學的精髓演繹得淋漓盡
致，路旁成千上萬旁觀的群眾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這種恐怖的現場感受是任何
電影望之莫及的。
一個天天回家興奮地講述血腥場麵的孩子令父母心驚膽戰，他們迅速聯係了我
在常熟鄉下的奶媽，將我帶去鄉下暫住。記得那是一個晴好的日子，天剛蒙蒙
亮，奶媽肩挑著我養的十來隻小雞，帶著興奮的我上路。母親以後多次說起，
她當時可是飽含著淚水，看著不懂事的我蹦蹦跳跳隨奶媽而去，因為她不知道
得多久之後才能接我回家，可見當時的局勢有多險惡。
為了省錢，奶媽沒有帶我去坐快捷的巴士，而是去運河邊搭乘回鄉的便船。這
趟不尋常的旅程，讓我看到了兩派武鬥的另一個側麵。人工搖櫓的小船行進緩
慢，可以清楚地看到途經的每一座橋梁旁都有沙袋堆砌的街壘，由手拿長長梭
鏢的漢子們守衛著，到處充滿了肅殺的氣氛。後來聽說，就是在我離開無錫的
那一天，“九二”用武力將對立派別全部驅逐出了市區。是什麽樣的統治者，會
有意挑動自己的人民陷入血腥的廝殺，自己還興高采烈地說什麽：“形勢一片
大好！” 我們是親身經曆了這荒唐的一幕，後人又怎麽會相信這是真的？！
傍晚時分我們來到奶媽居住的村莊，村莊坐落在一條小河旁邊，另一邊是一望
無際的水稻田，清風徐徐吹來，夾帶著野草的清香，一派的祥和氣氛，和充滿
了血腥味的無錫市區形成強烈的對照。村裏來了一個城裏的孩子，自然成為當
天的頭等大事，男男女女都來和我打招呼，小朋友們自發去河塘裏摸了10多隻
螃蟹送來，當夜晚飯燒了一大碗麵拖蟹。讓第一次來到鄉村的我，有一種賓至
如歸的感覺。孔子說得好：“禮失而求諸野”，幸好中國有著數不盡的村莊和那
麽多淳樸的農民，是他們讓這個國家一次次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