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競爭曾被認為是上個世紀的現象,但現在卻卷土重來。” 川普總統2017年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如是說,一行字概括了美國外交政策製定者過去十年來一直在自己和全世界講述的故事(下圖 Foreign Affairs/Ivo Daadler/Newsweek)。後冷戰時代,美國通常盡可能尋求與其他大國合作,並將它們納入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但在2010年代中期,出現了一種新的共識:合作時代已經結束,美國戰略必須把重點放在華盛頓與其主要競爭對手中國大陸和俄羅斯的競爭上。美國外交政策的主要優先事項,就是要確保領先於中俄。
俄羅斯2022年2月對烏克蘭的入侵及不斷加大力度,中國大陸明確表明其對台灣的意圖,以及這兩個威權大國加深關係並與其他美國競爭對手加強合作,人們預測華盛頓隻會強化其大國競爭的指導方針。拜登在其四年任期期間延續了大部分川普1.0政府的大國競爭政策,尤其是與中國大陸競爭的政策,讓人們普遍預測川普2.0政府將延續川普1.0和拜登政府時期的大部分政策,從而將是一個“川普-拜登-川普”的外交政策。
大國競爭的內涵
川普1.0和拜登任期的外交政策核心是與主要大國對手競爭,但“大國競爭”從未描述過一個連貫的戰略。製定戰略意味著領導人已經定義了具體的目標或成功指標。例如,在冷戰期間,華盛頓試圖增強其實力,以遏製蘇聯的擴張和影響力。相比之下,盡管現在華盛頓明確了其競爭對手,但它很少具體說明競爭發生的時間、方式和原因。因此,這個概念的靈活性極高。“大國競爭”可以解釋川普威脅要放棄北約,除非歐洲國家增加國防開支,因為這樣做可以保護美國的安全利益免遭搭便車(下圖 CNN)。但這個詞也適用於拜登對北約的再投資,該投資旨在重振一個民主國家聯盟,以對抗俄羅斯和中國大陸的影響。
反過來,中國大陸和俄羅斯則成為主要的對手。盡管伊朗、朝鮮以及一係列非國家行為體也參與其中,但北京和莫斯科作為削弱美國陰謀的主要實施者被美國視為主要競爭對手可說是名副其實。對川普來說,這一敘事的根基在於國家利益:這些修正主義大國試圖“侵蝕美國的安全和繁榮”。但在拜登政府時期,該敘事聚焦於理想,利益並非首要因素,拜登更關注秩序,安全排在之後。華盛頓必須與主要的專製大國競爭,以確保民主的安全以及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的韌性
盡管優先不同,從川普1.0,到拜登政府,再到川普2.0,美國政府的總體敘事脈絡始終如一:咄咄逼人的對手試圖損害美國的利益,華盛頓不得不做出回應。這種世界觀一旦確立,便賦予了事件特殊的意義。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不僅是對烏克蘭的攻擊,也是對美國主導的秩序的攻擊。中國大陸在南海的軍事集結並非為了捍衛北京的核心利益,而是為了損害華盛頓的利益,擴大北京在印太地區的影響力。大國競爭意味著科技不可能保持中立,美國需要將中國大陸排除在歐洲的5G網絡之外,並限製北京獲取半導體的渠道。非洲國家的對外援助和基礎設施項目不僅僅是發展的工具,更是爭奪主導地位的武器。世界衛生組織、世界貿易組織、國際刑事法院,甚至聯合國世界旅遊組織都成為了爭奪霸權的舞台。如今,一切似乎都成了大國之間的競爭。
大國協調治理
川普在其1.0任期內的一次演講中說道:“我們的對手很強硬,他們頑強不屈,並且致力於長遠發展 - 但我們也一樣,…… 為了取得成功,我們必須整合我們國家實力的各個方麵,我們必須動用我們國家實力的所有工具進行競爭。”但川普連任後改變了策略。他的做法依然粗暴且具對抗性。為了迫使其他國家按照他的意願行事,他毫不猶豫地威脅要施加懲罰 - 通常是經濟懲罰。然而,川普現在不再試圖打敗中國大陸和俄羅斯,而是想說服它們與他合作,共同管理國際秩序(下圖 NIKKEIASSIA/ABCNEWS)。他現在講述的是一個共謀而非競爭的敘事;一個協同行動的故事。在1月中旬與習近平通話後,川普在“真相社交”(Truth Social)上寫道:“我們將共同解決許多問題,而且立即開始。我們討論了平衡貿易、芬太尼、TikTok以及許多其他問題。習近平主席和我將盡一切努力,讓世界更加和平安全!” 同月,在瑞士達沃斯舉行的商界領袖會議上,川普若有所思地說道:“中國可以幫助我們停止與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戰爭。他們對局勢擁有強大的影響力,我們將與他們合作。”
但大國能夠而且應該共同承擔引導國際政治責任的理念卻逐漸紮根,並時不時地重新出現。這種協同理念引領了美國總統羅斯福的構想,他將美國、蘇聯、英國和中國視為“四大警察”,在二戰後維護世界安全。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設想了一個後冷戰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蘇聯將繼續被視為一個大國,並與其昔日的敵人合作,共同維護歐洲的安全環境。隨著華盛頓的相對實力在本世紀初有所減弱,一些觀察家敦促美國與巴西、中國大陸、印度和俄羅斯合作,為新興的後霸權世界提供類似的穩定。
瓜分世界
川普對大國協調的興趣並非源於對這段曆史的深刻理解。他的喜愛源於一時衝動。川普看待外交關係的方式與他看待房地產和娛樂業的方式很相似,隻是規模更大。正如在這些行業中一樣,一群精英權力掮客之間也存在著持續的競爭 - 他們並非不共戴天的死敵,而是相互尊重的平等夥伴。每個人都掌管著一個帝國,並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管理。中國大陸、俄羅斯和美國或許會以各種方式相互競爭以獲取優勢,但他們都明白,他們存在於一個共同的體係中,並且掌控著這個體係。因此,大國之間即使在競爭的同時,也必須相互勾結。川普認為習近平和普京是“聰明、強硬”的領導人,他們“熱愛自己的國家” (下圖 THE KYIV INDEPENDENT/Global News)。他強調,盡管華盛頓仍然比北京強大,也遠強於俄羅斯,但他會與他們相處融洽,平等相待。正如歐洲協調一樣,平等的觀念至關重要:1815年,奧地利和普魯士在物質上無法與俄羅斯和英國匹敵,但盡管如此,他們仍被視為平等的國家。
在川普的新協調願景中,俄羅斯和中國大陸必須被視為誌同道合者,共同平息猖獗的動亂和令人擔憂的社會變革。美國將繼續與其同行競爭,尤其是在貿易問題上與中國大陸競爭,但不會以幫助川普及副總統萬斯口中的“內部敵人”為代價:非法移民、伊斯蘭恐怖分子、“覺醒”的進步人士、歐式社會主義者和性少數群體(下圖 npr/Youtube)。強國協調要發揮作用,成員國必須能夠追求自身野心,而不踐踏其他成員國的權利(相反,踐踏非成員國的權利既可接受,也對維持秩序至關重要)。這意味著要將世界劃分為不同的勢力範圍,劃定強國有權在哪些區域進行不受約束的擴張和統治。在歐洲協調中,強國允許其他成員國在公認的勢力範圍內進行幹預,例如奧地利在1821年鎮壓了那不勒斯的革命,以及俄羅斯殘酷鎮壓波蘭民族主義 - 它在整個19世紀屢屢這樣做。
在某些情況下,華盛頓應該將北京甚至莫斯科視為合作夥伴。例如,重振軍備控製就值得歡迎,這需要的美、中、俄之間的合作比大國競爭的敘事所能允許的更多。因此,這時“協調一致”的敘事會頗具吸引力。通過將全球秩序移交給強國強權,世界或許可以享有相對的和平與穩定,而不是衝突與混亂。但這種敘事扭曲了強權政治的現實,掩蓋了協調一致行動的挑戰。
首先,勢力範圍遠非川普認定的那樣很容易劃定和管理(下圖 Newsweek/Atlantic Council)。即使在協調機製的鼎盛時期,列強也難以界定其勢力範圍的邊界。19世紀時奧地利和普魯士不斷爭奪德意誌邦聯的控製權。法國和英國爭奪低地國家的主導地位。事實證明,近期建立勢力範圍的嚐試同樣困難重重。在1945年的雅爾塔會議上,羅斯福、蘇聯領導人斯大林和英國首相丘吉爾設想和平地共同管理二戰後的世界。然而,他們很快發現自己在各自勢力範圍的邊界上爭鬥,先是在新秩序的核心德國,後來又在朝鮮、越南和阿富汗等邊緣地區。如今,由於全球化帶來的經濟相互依存,列強更難以劃定世界版圖。複雜的供應鏈和外國直接投資流將無法劃定明確的界限。而諸如流行病、氣候變化和核擴散等問題幾乎不可能存在於一個封閉的範圍內,單個大國無法控製它們。
不難想象,在一場新的具交易性的協調中,類似的意識形態之爭也會上演。川普或許並不在意習近平如何管理其勢力範圍,但中國大陸動用武力鎮壓台灣民主的形象,很可能激起美國及其他地區的反對,就像俄羅斯對烏克蘭的侵略激怒了民主國家的民眾一樣。迄今為止,川普能夠基本扭轉美國對烏克蘭和俄羅斯的政策,而無需付出任何政治代價。但《經濟學人》和YouGov在3月中旬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發現,47%的美國人不滿意川普對戰爭的處理方式,49%的美國人不滿意他的整體外交政策。
當大國試圖壓製現行秩序的挑戰時,往往會引發反彈,催生出試圖打破其權力控製的行動。民族運動和跨國運動可以逐漸削弱“協調”的力量。在十九世紀的歐洲,大國試圖遏製的民族主義革命力量不僅在整個世紀中不斷壯大,而且還彼此建立了聯係。到1848年,這些力量已經強大到足以在歐洲各地發動協調一致的革命。雖然這些起義最終被鎮壓,但它們所釋放的力量最終在19世紀60年代的德意誌統一戰爭中對“協調”造成了致命打擊。協調一致的敘事表明,大國可以聯合行動,無限期地遏製不穩定力量。但常識和曆史都表明並非如此。俄羅斯和美國或許能夠成功地在烏克蘭建立秩序,通過談判劃定新的領土邊界,凍結衝突。這樣做或許能帶來暫時的平靜,但可能無法帶來持久的和平,因為烏克蘭不太可能忘記失去的領土,而普京也不太可能長期滿足於現狀(下圖 USNI News/npr)。中東是另一個大國勾結難以促進穩定與和平的地區。即使華盛頓、北京和莫斯科三國和諧合作,也很難想象它們能夠促成加沙戰爭的結束、阻止與伊朗的核對抗,並穩定後阿薩德時代敘利亞的局勢。
可當今的大多數領導人,無論他們如何高看自己,都不無法媲美俾斯麥。許多人更像拿破侖三世。這位法國統治者在1848年革命接近尾聲時上台,並認為自己擁有非凡的能力,能夠利用協調機製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試圖挑撥奧地利和普魯士之間的關係,以擴大自己在德意誌邦聯的影響力,並試圖組織一次盛大的會議,根據民族運動重新劃定歐洲邊界。但他徹底失敗了。他虛榮、情緒化、易受奉承和羞恥感的驅使,要麽被大國同僚拋棄,要麽被操縱著聽命於他人。結果,俾斯麥在拿破侖三世身上找到了推動德國統一所需的傀儡。那麽川普作為領導者,他的表現將如何呢?就他的過往記錄來看,他或許會成為俾斯麥式的人物,用威嚇和虛張聲勢來迫使其他大國做出對他/美國有利的讓步。但他同樣可能被人/它國利用,最終像拿破侖三世一樣,被更狡猾的對手擊敗(下圖 history/THE NEW YORKER)。
世紀大國間的“協調”建立後,歐洲列強維持了近40年的和平。對於一個幾個世紀以來飽受大國衝突蹂躪的大陸來說,這無疑是一項令人矚目的成就。從這個意義上說,“協調”或許可以為日益多極化的世界提供一個可行的框架。但要實現這一目標,需要一個減少共謀、增加合作的敘事,一個大國齊心協力、不僅推進自身利益,也推進更廣泛利益的敘事。最初的“協調”之所以能夠實現,是因為誌同道合的領導人在大陸治理方麵擁有共同的利益,並致力於避免另一場災難性的戰爭。“協調”也製定了管理大國競爭的規則。這些規則並非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規則,後者試圖用法律程序取代強權政治。更確切地說,它們是共同製定的“經驗法則”,指導大國在衝突談判中發揮作用。它們製定了關於何時介入衝突、如何分配領土以及由誰負責維護和平的公共物品的規範。最後,“協調”最初的願景將正式審議和道德勸說作為合作外交政策的關鍵機製。“協調”依賴於將大國聚集到一起討論其共同利益的論壇。
很難想象川普會精心策劃這樣的“協調”安排。川普似乎認為,他能夠構建一種協調,並非通過真正的合作,而是通過交易手段,依靠威脅和賄賂迫使其合作夥伴走向共謀。而且,作為一個慣於違反規則和規範的人,善變的川普似乎不太可能堅持任何可能緩解大國之間必然會爆發的衝突的準則。同樣,也很難想象普京和習近平會是開明的合作夥伴,會為了更大的利益而自我克製、化解分歧。
* 本文作者戈達德(Goddard) 現任職衛斯理/韋爾斯利學院(Wellesley College),擔任該著名私立大學副教務長和Betty Freyhof Johnson ’44 政治學教授。
參考資料
Goddard .S. E.(2025p) The Rise and fall of great-power competition. FOREIGN AFFAIRS. 鏈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rise-and-fall-great-power-compet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