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擊寸土 光輝映滿天

舒怡然 (2025-07-14 06:38:49) 評論 (0)


(瓦爾登湖)

雷霆擊寸土 光輝映滿天

文 | 舒怡然

到了波士頓,如果不去康科德(Concord),那可真是件遺憾的事。這個坐落在波士頓近郊的小鎮,沒有喧囂,也稱不上繁華,卻在美國曆史與文化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1775年4月19日,在康科德的北橋,反英殖民地民兵向英軍打響了第一槍,從而揭開了獨立戰爭的序幕。然而,康科德的意義遠不止於一場戰役的勝利。當曆史進入十九世紀中葉,這座新英格蘭小鎮悄然成為美國文學與思想的發源地。在這裏,自由不僅僅是一種政治理想,更是一種深刻的精神追求。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隱居著書,探尋人與自然、個體與社會的邊界;愛默生倡導超驗主義,強調個人獨立、追求內在真理和自我實現 ;霍桑以小說《紅字》揭示人性與道德的晦暗與掙紮;而路易莎.梅.奧爾科特的《小婦人》,則寫出了女性成長的喜悅與痛楚,也描繪了那個時代知識女性的覺醒。他們如同文學史上的璀璨明星,照亮了一個世紀的精神天空,使康科德成為美國文學啟蒙的聖地。

去年夏天,趁著送女兒去波士頓實習的機會,我終於踏上了夢寐以求的朝聖之旅。那感覺,就像是去和一群久別的老友重逢——那些曾在書中相遇的思想與文學巨匠,如今我將走進他們的故鄉,踏上他們曾經留下足跡的土地。隻是想到這一點,便已令我激動不已。



(梭羅塑像)

六月的康科德綠意盎然。剛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格外清新,還彌漫著一絲甜甜的青草香。康科德之行的第一站,自然是瓦爾登湖。沿著林間小徑前行,在抵達湖畔之前,我們首先遇見了梭羅木屋遺址。那是一間灰色木板屋,靜靜佇立在幾棵古樹之間,門前立著亨利·戴維·梭羅的銅像,他一隻手舉在胸前,好像正低頭沉思。小木屋的陳設極其簡單:紅磚壁爐,一扇窗前是一張床,另一扇窗前是一張木桌子,兩把木椅,旁邊還有一個粗糙的木頭箱子,裏麵裝滿了燒火劈柴。



(梭羅小木屋)

眼前所見是後人仿建的模型。而在1845年,梭羅在湖邊的確親手搭建了一間簡樸的小木屋,在那裏獨居了整整兩年。他這樣寫道:“我來到林中,因為我想要從容地生活,隻麵對生活最根本的事實,看看是否能學到生活要教給我的一切,而不是等到彌留之際才發現自己根本從未真正生活過。我不想過一種不是生活的生活,生命是如此珍貴;我也不想與世隔絕,除非萬不得已。我想要深刻地生活,吸取生命之精髓。”他追求簡樸、獨立與自省的生活,並詳實地記錄下這段不尋常的經曆,最終寫下了那部後來享譽世界,也啟迪了無數心靈的《瓦爾登湖》。這本書至今仍被視為美國自然寫作與自我探索的經典之作。

瓦爾登湖,我曾在心裏無數次勾勒她的模樣,可當我真正走近,依然被她的美深深震撼了。它像一塊鑲嵌在密林之間的碧玉,湖麵如鏡,微風拂過,泛起層層漣漪。湖水的顏色變幻莫測,近處是柔和的淺綠,遠處是深沉的墨綠。甚至在同一個視角下,也會忽而泛出湛藍,忽而又幻化為青綠。她像一塊會呼吸的寶石,藏著大自然最隱秘的心事。



(瓦爾登湖)

我坐在湖畔的一塊石頭上,望著湖麵泛起的微波,閉上眼睛,想象當年的梭羅如何劃著小舟,穿行於湖水與林木之間,如何在春日聽雨,在冬日踏雪,在秋葉紛飛的季節,思索人與自然的奧秘。他在這裏釣魚、種豆、采集果實、砍柴、爬山、散步、寫作。他並非為了隱居而隱居,而是在尋找一種更本質的生活方式——遠離喧囂,貼近自然,與內心對話。

今日的瓦爾登湖依然清澈如鏡,仿佛從未被時光浸淫,然而世界早已改變了模樣。梭羅追求的那種簡單生活,是否還能存在於這個躁動的世界?人們是否還願意像他那樣,放下物質羈絆,傾聽內心真實的聲音?我低頭看著腳下的湖水,仿佛聽到了梭羅的回答。

也許因為清晨,湖邊沒有釣魚的人,卻有幾位晨泳者潛入水中。我和一位中國女子打招呼,她笑著說,每年都會來這裏遊泳,六月初的湖水仍帶著寒意,但這時候遊人少,遊起來格外暢快。說罷,她俯身躍入湖中,像一尾輕盈的魚兒,劃開水麵,身後留下一串串漣漪。我目送她越遊越遠,紅色泳帽變成水麵上的一個小紅點。那種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自由自在,正是許多人終其一生所向往的東西吧。

正像梭羅所描繪的那樣,瓦爾登湖是一麵十全十美的林中明鏡,世間何物能像她這般純美而浩大?她堪稱康科德頭冠上的一顆明珠。她是大地的眼睛,映照自然,也映照人心。凝視她的人,仿佛也在衡量自身靈魂的深度。我恍然明白,為什麽梭羅願為她傾注如此多的筆墨,他曾深情地寫道:瓦爾登湖,是人間最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

離開瓦爾登湖,我們的下一站是果園屋,那是路易莎..奧爾科特的故居。提起路易莎,便無法不想到《小婦人》,這部作品幾乎就是她生命的縮影。我不由想起第一次看電影《小婦人》的情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我從圖書館借來《小婦人》錄影帶,原本打算自己看看,沒想到年僅四歲多的兒子也被吸引住,靜靜地坐在我身邊一同觀看。讓我意外的是,小家夥竟看得眼裏淚光閃閃。由此看來,動人的故事能觸碰到人心最柔軟的地方,哪怕那顆心還如此稚嫩。



(果園屋,路易莎故居)

果園屋是一幢木結構的老宅,掩映在一片濃鬱的綠蔭當中。灰褐色的木板牆顯得古舊滄桑,仿佛在默默訴說著一個世紀前的故事。屋前的花園不大,草坪和小徑交錯,紫紅色玫瑰開得正豔。這裏是名副其實的“果園屋”,據說有四十多棵蘋果樹環繞著這座老宅,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奧爾科特一家在二十年間輾轉搬遷,直到搬進這座建於十七世紀中葉的老屋。一家人在這裏生活了整整二十年。

從側門走進果園屋,一樓是小書店和紀念品展室,各種裝幀排版設計的《小婦人》擺滿了書架,二樓才是小婦人之家。我沿著窄窄的樓梯緩步而上,心中忽然湧上一種難以言說的悸動,仿佛終於要麵對那個久違卻熟悉的名字,走進一段早已銘刻於心的記憶。

路易莎與姐姐安娜共用的那間臥室,陳設樸素溫馨,仍保留著奧爾科特一家當年的生活原貌。每一件家具,每一幅畫像,甚至書架上泛黃的舊書,都散發出舊時光的氣息。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是父親奧爾科特先生親手為女兒打造的那張嵌入牆壁的半月形書桌。斑駁的桌麵上殘留著磨痕,桌上擱著羽毛筆和攤開的筆記本,好像主人剛剛離開,靈感仍在空氣中回蕩。我仿佛看見路易莎伏案疾書的樣子,眼神專注,嘴角微翹。那些文字正從她的筆尖緩緩流淌而出。

正是在這裏,露易莎寫下了《小婦人》。她筆下的那些人物——梅格、喬、貝絲、艾米,她們有歡笑,也有哭泣;她們互相安慰,也會彼此爭執。她們迎著風雨走出家門,又帶著善良與勇氣回到家的懷抱。這部小說不隻是講述了一個家庭的故事,更是一部女性成長的史詩。想到露易莎筆下的喬,那種不屈不撓、渴望獨立自由的精神,至今依然令人動容。陽光灑在她的書桌上,仿佛仍有未竟的話語悄然留在紙上,等待著續寫。

從果園屋出來,我們沿著一條林蔭小道步行,沒走多遠,便看見霍桑的故居。那是一座淺黃色外牆的獨立屋,黑色屋頂上聳立著三個紅磚煙囪,十分醒目。建在一端的白色半圓弧形回廊,給整幢房子平添了幾分優雅的藝術氣質。屋前綠植鬱鬱蔥蔥,一塊木牌立在中間,上麵寫著:The Wayside (路邊)。



(霍桑故居, The Wayside)

有趣的是,這座房子的前主人正是露易莎的父親——布朗森·奧爾科特。1845年,在愛默生的資助下,奧爾科特一家結束了頻繁搬遷的生活,在康科德鎮買下了這棟位於萊克星頓路455號的房子,並給它取名 Hillside (山邊)。幾年後,他們舉家搬到波士頓市區,這座房子也隨之出租。當時,正在康科德尋覓安家的小說家霍桑看中了這棟房子,並以一千五百美金將其買下,還給它起了個新名字—The Wayside (路邊)。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這個名字比“山邊”更具道德寓意。但布朗森.奧爾科特對此並不認同,直到晚年他仍一口一個“山邊”,即使在談及霍桑時也不例外。

奧爾科特是個理想主義者,一位執著的教育改革家,但現實生活中卻屢受挫折。霍桑欽佩他的思想,卻對他“空談而貧困”的生活方式有所保留。他們既是朋友,也是彼此的鏡子。一個沉靜內省,一個激情澎湃,性格迥異,卻都在康科德這片土地上寫下了屬於自己的篇章。

不管是“山邊”還是“路邊”,這座房子曾是一位文學先驅的棲身之地。他在這裏寫下了《紅字》這樣的不朽之作。想到那位背負羞恥的女人海絲特.貝萊,我不禁感歎,霍桑筆下的人物,往往承受著道德的重壓,被社會審視,也被良心拷問。他的故事在黑暗中生長,卻又在最後給人留下一線光亮。或許,這正是他對人性的理解。他看見了罪惡與懲罰,也看見了救贖與寬恕。

在前往康科德北橋的路上,我們經過了牧師老宅,這是一幢造型樸素的淺灰色木屋,門前是一塊略顯荒疏的草坪,稀稀落落的植被仿佛已很久無人打理。我仔細看了路邊的標牌,上麵寫著“The Old Manse”,下麵是一段文字介紹,“牧師老宅的居民在這個國家的建立過程中扮演了關鍵角色。他們點燃了引發美國獨立的革命之火,幾代人以來,他們共同塑造了這個年輕國家獨特的文學、文化與哲學。”

這段話並不誇張,這座老屋的確見證過一個國家的誕生與成長。它由愛默生的祖父於1770年所建,背靠康科德河,從宅院裏望出去,就能看到當年康科德戰役北橋一帶的主戰場。年輕的愛默生在這裏寫下了《自然》的初稿。這篇發表於1836年的文章,被視為超驗主義運動的宣言,它也成為美國文化走向獨立與繁榮的重要起點。



(牧師老宅,The Old Manse

站在牧師老宅前,我依稀看見那個神色沉思、風度儒雅的男子從門內走出。他身著黑衣,言語溫和而篤定,眼神清澈銳利。這座房子不僅是愛默生的居所,更是一個思想相遇碰撞的原點。梭羅常來造訪,甚至一度在後院搭起小屋;霍桑總是沉默寡言,眉眼中卻閃爍著對人性幽微的審視;奧爾科特常帶著年幼的露易莎前來,那個少女靜靜聆聽,仿佛早已在心中記下了爐邊的光與火。每當夜幕降臨,書房燈火點亮,幾位朋友圍坐爐邊,探討人生、自然、靈魂與國家命運。這裏不像是尋常的社交場,而更像是一間孕育思想的溫室,一片滋養美式精神的沃土:自由、理性、尊嚴,以及對真理近乎宗教般的追尋,曾在這裏深植人心。

在那個時代,愛默生的超驗主義、梭羅的自然哲學、露易莎的溫暖敘述,以及霍桑對人性的拷問,共同勾勒出了一幅思想的圖景,那是一個時代的精神畫卷。

我們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終點——康科德北橋。木橋橋麵雖已翻新,但四周景色依然如故。河水靜靜流淌,兩岸楊柳輕拂,藍天與樹影倒映於水中,遠方的草地一望無際。站在橋頭,望著對岸那座肅穆的紀念碑,我忽然領悟到,這裏不隻是一個曆史地標,還是一段命運的轉折。曾幾何時,這片看似寧靜的土地上,雷霆驟起,響徹雲霄。它擊中的雖然隻是寸土,照亮的卻是美利堅未來的天空。



(康科德北橋)

沿著小路返回,在停車場一角,我忽然注意到腳下的一塊石板,上麵刻著一行詩:

“The thunderbolt falls on an inch of ground, 

but the light of it fills the horizon.”



(愛默生詩詞路碑)

我停住腳步,低聲默念。原來,它是愛默生在1875年為紀念百年前北橋之戰所作。他並非讚美戰爭,而是在致敬一種信念。真正的雷霆,不在槍聲中,而在人心覺醒的瞬間。正義、尊嚴與自由,這些看似抽象的詞匯,曾在這寸土地上化為實實在在的行動。他以詩為碑,將那縷精神之光鐫刻進曆史的深處。那份非凡,不是因為聲勢浩大,而是因為無聲卻堅定的信念。即便是微小的行動,隻要源自內心,便足以照亮遙遠的地平線。

站在石板前,我仿佛聽見曆史的回聲。那場戰鬥不僅屬於過去,它仍在當下延續。每一個走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或許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回應那道古老的召喚——去守護光明,去承擔自由的重量。

回望這段旅程,它的意義並非打卡,也不隻是懷舊。在當今時代,我們或許不必再舉槍,但仍需守護內心的火種,哪怕微弱,也足以穿透荒涼。在平凡的生活中,我們是否還能以一點真實的光與熱,溫暖這世界的一隅?

康科德之行,對我而言,不僅是一次旅行,更是一次心靈的歸鄉。

本文首發於《世界日報》副刊2025年5月28-29日

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拍攝